《我看见天使在呼唤》文/陌生
之一陌生
她说,只要你能听到天使的呼唤。而我的寂静,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那马路上天天都在塞,每个人天天在忍耐……
我每天坐公车上学,清晨六点四十分上车,七点一刻下车。每天早晨在公车上度过三十五分钟。从小学四年级直到中学毕业,一连五年,从不改变。
似乎没什么特殊的。我和所有坐早班公车的人一样,沉默,自顾自地望着窗外,对任何事情充耳不闻,到站便离开。
可我知道我是特殊的。从九岁开始。
——Silent Al lThese Years……
早班公车通常人很少。我站在靠近门的地方,随着公车的颠簸而晃动,我抬头看车壁上贴着的红纸条——“老弱病残专座”。我想这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坐的位子。急刹车时我无意踩到前面阿姨的脚。我看到她恶狠狠的眼神,对着我说话,应该会是很大声吧。在狭小的车厢中推搡我,我咬着嘴唇不出声,只是看车窗外掠过的一棵棵槐树,在风雨中更加苍翠。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我的脸上,像是看动物园里过于安静的猴子。现在我想,那些安静的坐在假山顶的猴子,是否也会对围在铁笼外陌生的围观者,而感到诧异的悲凉。像我此时一样。看着他们张着嘴,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嘲笑些什么,莫名些什么。所以我沉默。直到她气冲冲的下车,消失在雨中,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什么都说不出,无力反抗。
——说不出口,那么折磨……
我明白,那个女人只需要我的一句抱歉就能平息怒火。可我沉默。始终的沉默。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傲慢的女孩。然而会有谁知道,我是多么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可恐怕我永远也无法告诉她。因为,九岁那年我聋了,不久后哑了,永远的充耳不闻,永远的沉默。我只得在心里愧疚而无奈的反复低吟: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的,很抱歉……
九岁那年的某个午后,我似乎睡了很久,没听到上课铃响。
梦中我来到一个神秘花园,空中回响着美妙的音乐。园中亭角挂着无数的风铃,风一过,响起清脆欢快的声音。有天使飞到我面前,她背着一对美丽的翅膀。我看看我的身后,有同样的一对。于是我们一起飞翔,在洁白的花园,在飘渺的云端。
我在那里玩了很久很久,终于开始想念我的妈妈。天使问我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我说我想回家。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丝失望和一丝欣喜。可她告诉我那样我就没有翅膀了。那我还能回来玩吗?可以,只要你能听到天使的呼唤。
她说,只要你能听到天使的呼唤。
我感到身体的下坠,一切都在眼前消失,像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然后,我睁开了眼睛。阳光很刺眼。病床边的妈妈攥着我的手,那么的紧。妈似乎对我说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早班公车上常有穿着Y中校服的高中生。她们大我几岁,却像我小时候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但我却很羡慕她们,重点中学的骄子。她们的校服上印着鲜红的“Y中”,而我总是把印着“LONG YA XUE XIAO”的校服拿在手里。即使在寒冷的冬天。
我和Y中的学生在同一站下车。但我向东,她们结伴说笑的向西走。我常常回过头看她们轻快的背影,在朝阳照耀下格外的美。我想象她们会有音乐课,歌曲比赛,跟着节奏一起跳舞,吉他与钢琴。这些词最终会在我脑海消失。我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羡慕,可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我是向太阳走去。
面前的太阳,发出耀眼的光芒,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我的泪,不流一滴。
——想念变成一条线,在时间里面蔓延,长得可以把世界切成了两个面…… #p#分页标题#e#
妈妈去天堂的时候我没有哭。我打手语告诉妈妈,天堂很美。
最初妈妈还能躺在病床上对我打手语,后来她渐渐没了力气。有时她会睡着,护士很紧张的检查仪器。可我知道妈妈没有启程,因为天使还没呼唤她,她还没和我道别。
不记得在妈妈身边守了多久。我很想唱歌给她听,好让她醒来时不寂静。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只得拿来很多玻璃杯放在她耳边,用筷子敲击着。我不知道是否和小时候一样是不成调的噪音。
妈妈最后一次睁开双眼,已经没了力气,眼睛微微颤抖,像是挣扎着不睡去。妈妈努力的把手抬起,却并没有抚摸我。夏天午后的阳光很柔和,安详。散散的照在白色的被单上。妈妈把手按在胸口,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那是我们之间的暗语。她似乎安心的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不小心碰倒了玻璃杯。在它落地的一瞬间,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在记忆中一闪而过。但那只是记忆中的声音。我明白,天使带走了我的妈妈。
我不哭,因为天堂很美。
我依然在聋哑学校读书。冬天的时候,上学坐的公车换成了大巴,有漂亮的塑料座位,蓝色的,很干净。有时我看着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车厢,我认为生命很美好。我喜欢用手接那阳光,橘红色的,暖暖的伏在掌心。我的手语已经很熟练,也开始重新学发声。可我很少说话。正常人不会了解那种感觉,张嘴发出声音,可自己什么也听不到。我的寂静,深不可测。无法形容的恐惧。
当树上突然冒出花蕊,当艳阳又高照,当窗外都是快枯黄的叶,当冷冽的风又吹过,四季如此更替着,而我觉得自己的心是不变的,始终沉寂。
换大巴后坐车的人也增多。可从前熟悉的Y中学生的面孔却不见了。也许他们上了大学,已穿梭于另一座城市的公车站。
我也很想上大学,可我们这样的人能触摸到梦想吗?
——人类的心,是个无底洞……
聋哑学校的同学都很单纯。没有杂音在他们心里缠绕。上课的时候他们都很专注,因为必须全神贯注地看老师打手语。
他们有着清澈的眼睛,特别特别的清澈,像初生的婴儿,更像天堂里的天使。
这里没有铃声,那种刺耳却愉悦的下课铃声。
我有时会盯着门上的玻璃发呆,我在想它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我的同学大都是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失去了听觉。他们习惯于沉默的感觉,认为世界或许本就如此。可李忍忍不同,他总爱围着我打手语,问我鸟的叫声,车的笛声,风的呼声。我没办法比划出来。我在黑板上写下“吱吱”“嘀嘀”“呼呼”,但他不懂。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他迷茫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曾那么幸运。
我明白,这些声音会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消失,无法挽留。可我不想忘记,曾经听过的声音,敲打锅碗的噪音,妈妈的轻声呼唤,学校刺耳的上课铃,车从我身后呼啸而过,玻璃掉落破碎,我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忍着眼泪告诉李忍忍,总有一种声音我们将来都会听到。我一直这样坚定的告诉他们。
那是天使呼唤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那年夏天,我们在教室里自习。窗外风云大作,天骤然变黑。雨敲在玻璃上,外面打着闪电,劈裂漆黑的天空。我看着我的同学们,没有人恐惧,因为听不到雷电的轰鸣。老师很紧张的推开门,以为我们会害怕得缩成一团。但没有。我们微笑着看漆黑天空中的闪电,觉得它好美。
大风吹开了一扇窗,玻璃碎了一地。当它下落的一瞬,记忆中破碎的声音又响起。我想也许是该离开了。
——我听见海浪的声音,站在城市的最中央…… #p#分页标题#e#
我到了另一座城市上大学,生活渐渐向普通人靠拢。我已经熟练掌握读口型,也能够模糊的说话。可我始终什么也听不到。
周末的时候我不在校园。我喜欢坐在公车上游荡于这个陌生城市。景色从车窗外划过,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中洒下,晃在蓝色玻璃窗上。风吹动着,我闭上眼睛想象树叶随着风动发出的沙沙声,“沙沙,沙沙沙……”。书上说这种声音很像海浪拍打在金色的沙滩。现在的我并不觉得这些离我很遥远,我相信它们就回荡在我的心中,我可以比正常人听得更清晰。因为很多人已经忽视了他们的听觉可以欣赏的自然之声。
在市中心的公车站,我拆开李忍忍寄来的信。他偶尔写信给我。他说他最近开始上网,在网上人们都听不到,说不出,只能用文字交流。而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残疾。他网上的朋友说我们都是掉落在尘间的天使,上帝派我们来呼唤人类的珍惜,珍惜他们所能听到的,所能说出的。
他在信中说怀念以前的日子,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平静的欣赏黑暗天幕中美丽的闪电,放学后一起坐在马路边,静静的看车辆在面前呼啸而过。虽然他不知道“呼啸”的感觉。
我折好信放进信封。对面立着一座用来测试噪音值的显示屏。当车呼啸而过,分贝数就直线上升。
我站在显示屏下,站了很久很久。街上来往的行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带着不同的表情。没有谁知道谁的过去与将来。我们相遇,随后离开。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想起了在公车上骂我的女人,Y中活泼健谈的学生,还有我的安静的有着清澈眼睛的同学们,还有忍忍认真的打着手语,问我声音是什么形状。
——啊……
我冲着噪音器大喊,我感觉到声带的振动,我看到分贝值由五十上升到六十一。我看到了我的声音。我听到了天使的呼唤。
是天使在呼唤……
之二李忍忍的天使
她说,当我在身后叫你时,你要回头给我一个微笑。可我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人。
我叫李忍忍。我从小喜欢画画,因为只有图画能表达我的心情。我很少笑,很少哭,从不吵闹。小时候是个安静的男孩,长大后成为安静的男人。从前有个同学说我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但我照镜子时总看到一张麻木的脸。
然而我的客户也总夸我的广告设计很纯真。他们说在我的心底一定有一片最纯净的地方,那里有最单纯的渴望。
我爱上了上网,因为在网络上人们都听不到,说不出,只能用文字交流。而打在屏幕上的冰冷文字,往往带着最真诚的感触。
很快的,我收到一个叫“天使”的女孩的回复。她问我为什么想听到她的呼唤。我苦笑。偏头时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笑容。像是岸上的鱼挣扎着跳回河里。我的呼吸终于顺畅。
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徒步浏览这个城市,我生活了近二十五年的城市。我看着街道两旁眩目的手机广告,化妆品,服装,电视机广告,旅游宣传画。我想着自己的设计什么时候能挂在那里。
最近接到某个音响商的设计邀请。我一直没有回复。因为我不懂得音乐能带给人什么。当我看到戴着耳机穿梭于人群间的少年,像一条深海里的鱼,冷暖自知。我不知道他们在听什么,在想什么。那是我永远不能到达的另一个世界。
网上认识的“天使”是搞音乐的。她在酒吧里唱歌,喜欢吉他与大提琴。她常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传首歌给我。她喜欢用阳光般淡黄色的字问我。
——好听吗?
我用深海般的蓝回答她。
——不知道。
她总骂我不近人情。可我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音响商指名要让我做这个广告设计。我不断的从这款音响的色彩与外型上做文章。但客户说,音响的宣传点应是音质。我无从下手。 #p#分页标题#e#
同事冷眼看我。我想证明给他们看,老板雇我并不是可怜我。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甚至超越正常人。
天使上网的时间不定,工作空闲时就上来聊两句,又随时下线工作。我渐渐习惯她的随时出现与消失。有时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留着短发总是挂着浅笑的女孩。可我看看周围,只有说笑的同事,与透明玻璃窗外林立的楼群。一边温馨,一边冰冷。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冷暖自知。
晚上十点后天使开始忙碌。她在酒吧里一首接一首的唱歌。她说她很少唱激进的摇滚,因为那些在阴暗角落里独自饮酒的人们,需要轻柔歌声的安抚。他们在歌中听到自己的心事,自己的悲伤,自己的醒悟。这样他们推开门后,才可以坦然的找寻迷失在石头森林里的灵魂。
这不是寻找痛苦,而是寻求自由。
她说起音乐就会很激动。我很想用手抚摩她单纯的笑脸。但我知道我没机会。她说没关系,我们总有机会见面的。
我没告诉她我和她在同一座城市。
我的房间是自己设计的。家具很少,只有一张书桌,一台电脑。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我喜欢光着脚在上面行走的感觉。没有电视、电话、音响,因为我无法享用。但我在墙上画画,或是挂满了漂亮的广告宣传画。在屋顶我画了一只天使,她张开洁白的翅膀冲我浅笑。每晚我看着她入睡。
有时候我会在街边的广告牌下站一个小时。看阳光在七彩的广告上缓缓移动。我真的很希望自己的设计被挂在玻璃窗后。来往的行人让眼神驻足。
我看到街边IC亭内打电话的年轻人,他们露着如阳光般明媚的笑容,很美好。我一直不明白电话在我这儿有什么用。就像我不明白音乐的作用一样。
有时我去迪厅,酒吧,音像店。我总是面无表情的进去,再面无表情的出来。但天使说音乐是她生命的二分之一。
——另二分之一是什么?
——爱情。
——经历过吗?
天使没回复。传了一首歌给我就下线了。
我又想起了陌生,从前聋哑学校的同学。那时侯我总想知道声音是个什么形状的东西,她总是不厌其烦的给我解释。我们常一起坐在学校门口的马路旁,看车来车往。所谓的“呼啸”感。她离开这个城市后我渐渐放弃了对声音的向往,只是会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曾经她坐在我身边对我打手语说,忍忍,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一段话:如果你没有亲口说过我爱你,那么你的爱情生命空虚了一半;如果你没听过我爱你,你的爱情生命空虚了另一半。
忍忍,你说,我们这样的人,会得到爱情吗?
清晨我被阳光叫醒。坐在床上想起昨夜的梦。我总是梦到天使在我身后飞翔。可我听不到她舞动翅膀的声音,听不到风的声音,听不到她呼唤我的声音。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
我看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天花板上,有光明的地方就紧随着黑暗。有喧嚣就有寂静。
而我的寂静,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天使说她最喜欢过的生活是坐在一间铺满地毯的房屋里,听着音响放出悠扬的歌曲,音乐环绕这个空荡的房间。而她的心是满的,似乎就要飞翔。这一刻的安静,可以暂且远离城市的喧嚣。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希望身边会有个男人陪我一起听歌,安静的听我说爱他。
李忍忍,你愿意做这个男人吗?电脑里传来她的信息。
我没回复,我没告诉她我没有爱她的资本,我没告诉她我们同在一座城市,我没告诉她我曾在她的酒吧里看她入神的唱歌,而我没告诉她我即将离开。
站在街边。我看着工人在橱窗里挂上我的音响广告设计。留着短发的少女坐在毛毯上,浅笑着看眼前的音响。她的身后有一对洁白的翅膀。阳光从窗外淡淡的照在她的头上。底边写着一行字——音乐让我飞翔。 #p#分页标题#e#
我看到来往行人将目光停在我的广告画上,我看到戴着耳机行走的少年们在我的图画前驻足,他们麻木的脸上露出笑容。会心的笑容。
我要离开了,最后一幕,在火车站,她喊着我的名字,期待我的回应,可是我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直到她失望的消失在人群中。永远。
之三心中的天使
陌生:
我即将离开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城市。珠海的一家广告公司一直叫我过去。我也很想看看海。因为你以前说过,我们的寂静如大海般深不可测。我好想潜入深深的海底,问问它是否孤单,像曾经的我们一样。
我从不认为我与其他人不一样,直到我遇见你。我能看出你对曾经有声世界的留恋。于是我也开始想知道另一种世界是什么样子,那个可以挥臂呼喊,可以静心聆听的世界。你偶尔的不开心和你伪装出的微笑,你的不告而别,我都懂得。
陌生,我结束了一段感情。又或许从未发生过。
我很想你。我已经不是那个要求你形容出声音形状的李忍忍了。因为我已经知道,我们的寂静世界中,也可以有幸福。另一种的快乐。
唯一我还不确定的是,永远说不出“我爱你”这三个字的我,能否得到爱?
陌生,你会来看我吗?还有,你找到你的天使了吗?
李忍忍
于樱花即将开放时
他坐在马路旁看着车辆从眼前呼啸而过,行人不同的表情。天空有着清澈的蓝,鸟群飞过,无声音,不留痕迹。像是某些爱情,从未说出口。可他以为她懂,从第一次他们并肩坐在这里时,她就应该懂。她对他说过,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像是天使。天使,是守护我们希望的神,是我们心底最单纯美好的向往,是我们所爱的人。
他想,或许她找到了她的天使。
可是那些个他教她打手语,她为他比划声音的日子,是否已经过去?莫非真的已经失去?
于是他提起行李,转身离去。可是,有种感觉牵引着他,呼唤他回过头。
是你在叫我吗,陌生?
清澈蓝的天空下,可以“呼啸”而过的车流对面,她在向这边张望,热切的眼神,就像是多年前她比划着声音的形状,那么想让他快乐。
他拼命的向车流对面的她挥舞手臂。同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像是流水,从心底缓缓涌出。
“总有一种声音我们将来都会听到,那是天使呼唤的声音。”
陌生,你所说的,就是这种幸福的呼唤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