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回到家乡小镇休暑假。
自高考战场上一路搏杀下来,身心俱疲,乡间的悠闲让我得到莫大欢欣。母亲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我是得力帮手。店虽小,但品种齐全,货色多样。十里八乡,母亲过日子是出了名的仔细谨慎,在她的眼中,一针一线俱是真金白银,容不得糟蹋与浪费。所以,为了降低成本,母亲常常一个人挑着货担走十几里山路,去邻镇一个更为大型的批发市场进货,而不是让人送货上门。现在有了我这个生力军加入,母亲省了不少力气。
自初中起,我就在外地求学,深知我的一箪一羹俱是母亲这样换来的。所以长路虽然崎岖,我仍勤力而为。然而,母亲有时是过于吝啬了。譬如,她规定了一家四口每天的用水量,每顿饭所需的烧柴捆数,务要做到人走灯灭,否则我会被罚没有晚饭吃。最重要的是,我们从不借外债,亦很少以财物囊助外人。母亲说,最怕金钱与人情纠缠在一起。她只上过初中,但我深知,这是母亲自生活中历炼出来的哲学。
那天晚上已过九点,杂货店就要关门了,一个男子一瘸一拐地走进小店。我立刻起身问他有何需要。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打扮分明是一派学生的朝气,我认得出他身上衬衫的牌子是苏格兰飞人。他的面色有些发窘,轻轻对我讲述他的遭遇:独身一人自外省来本地旅游,在山上遇到歹徒,钱物尽数被抢,只留下随身的一个背包,走了很长的路才从山上下来。他嚅嚅地问我,能否借他几十块钱,打个长途电话,或者留宿一夜,天明他搭车到城里,从银行卡里提钱之后还给我。他向我保证他不是坏人,甚至把学生证拿出来给我验看。
那是一所医学院的学生证。其实用不着这样,我几乎立刻就相信了他。但又想起母亲的叮嘱,有些犹豫。这并非一笔大数目,但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定会受到她的责骂。我只好很抱歉地拒绝了他,“对不起,帮不到你。”
他失望地离开小店,可是并未走远,也许是真的太累了,他坐在小店不远处的一个戏台上休息,擦他的黑框眼镜。暮色下,我看到他有干裂的嘴唇,尘灰满面。
不一会儿,母亲回来了,这个外乡人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听我讲明情况后,她沉思了一会儿,叮嘱我,把门板放下来,关紧。我站在楼上看到他又尝试去敲别人家的门,镇上的人不惯夜生活,很早便已歇息,附近并没有几家灯火。十几分钟后,他放弃了努力,走回到戏台上,把背包中的衣服拿出来打地铺。
我和父亲不住地埋怨母亲,举手之劳,何必这样小气,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办?母亲被我们吵得也有些面色发紧,可是她说,现在歹人这样多,谁知会不会引狼入室。她虽没多少文化,可是因为有我在外地求学,她异常关心电视报刊上的法制新闻。“这样的大热天,他又年轻,不会有什么事的。”她说的也不算错。
当夜,出事的人是我。
那天晚上睡到12点,我的腹部一阵一阵巨烈疼痛起来,躺在木板床上不住地呻吟。全家人都被我折腾起来,看着我痛苦的样子,母亲哭了起来,父亲与弟弟奔出去找医生。医生找到了,却也束手无策,我患的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做手术。可是小镇医院里只有几个年迈的老护士权充医生,只会看头痛脑热,别说做手术,连怎么用手术器械都不知道。
那天,夜黑,风高,暴雨过后的平静。几家邻居都被吵醒了,众人七嘴八舌的出主意,全家乱作一团,母亲束手无策。我已经没有力气呼嚎翻滚了,而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忍受着一波又一波不住袭来的奇痛。
隔了一会儿,有人高声说:让我试试看。众声一下平伏,这个声音属于曾被我们拒之门外的苏格兰飞人。
他分开众人,走向前给我做检查。我看见苏格兰飞人不住地搓着手,他的脸涨红,时而紧张,时而放松。终于,他握紧拳头,对母亲说,阿姨,如果您信得过,我来做手术。
母亲盯着他看了又看,所有人都把目光投给他。他异常腼腆,可是他坚定地说,阿姨,相信我,我是受过正规教育的医学院毕业生。#p#分页标题#e#
那一夜,在医务所的手术台上,他一个人掌控大局,麻醉,准备简陋器械,在忽明忽晦的灯光里,他为我剪除了那一截作恶的盲肠。他的表现似一个手握千军的大将,从容有度。
天亮后,父亲求人用车将邻镇的医生请来。为我检查过后,那位医生肯定地告诉我及家人,你会康复的。他拍拍苏格兰飞人的肩,“干得不错。”
我想,如果需要的话,我的家人可以毫不犹豫地跪下来给苏格兰飞人磕头。他仍是腼腆地笑,红着脸,对母亲说,您的女儿会康复的。母亲哽咽着,不住地道谢,甚至忘记因为自己的冷漠向他道歉。
那天中午,他就走了。父亲和母亲一直将他送出好远。他的行李中装满各色土特产,他的手里攥着母亲“借”的100元钱。一个月后,母亲收到一笔来自南方的汇款。
后来,父亲埋怨母亲太过悭吝,幸好人家不予计较,反而出手相救……
我又可以蹦蹦跳跳走路,陪母亲走过山路去入货的时候,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到了,是本省的一家医学院。母亲逢人便说,这下再也不用求人了。
偶然间我看到这样一句话:不要对陌生人冷淡,也许他们是乔装改扮的天使。摸着腹部右侧那道已经并不明显的疤痕,我相信,陌生的天使,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我曾遇到过他。
多年之后,我来到南方一座小城,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而他,灰尘满面、戴黑框眼镜,讷言,只会腼腆地笑。现在,他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写下这篇文字,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遇到苏格兰飞人,是乔装改扮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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