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的爱情长出了翅膀

  1.
  她遇见他的时候是夏天。最热的天气,天空像小咸鱼腻腻的脊背。一浪高过一浪的温度里,连平日惯常平稳的呼吸,不留神都有被推出海岸线的凶险。就在这里,他认识了她。起初是以打发无聊的调笑开始的。在夜里,他们像经营一场一夜情那样的基调,开始了他们玲珑的幽会。
  她年龄不详家世不详,突然盛开在古城繁星点点的黑暗下。唯一讲了的,是她的名字,或真或假的一个代号,叫盒子。
  他三十二岁,从一场漫长的升学运动中刚退出来,两周后参加圆满的毕业典礼。城市展开在他那里像魔塔,他由一个小的地盘走向一个大的地盘,一步叠着一步最终在而立之年,预备扎根在省城。他叫马平远,理工大学毕业的经济学硕士。会画简单的国画。
  
  2.
  马平远和盒子相遇的那个夏天,马平远又一次丢失了使用期不过三个月的医生女友,博士考试再次失利,原单位并以此为由打算跟马平远解签。混了不短的时间什么也没混到的马平远,这年,戴了十年的200度眼镜时常感到不够用了,感觉身体也大不如前……总之,这个时候的马平远很糟糕,糟糕到他只好常在傍晚来临的时候去喝酒。平时酒量惊人的马平远这段时间总是喝醉,可见这的确是他人生的低谷。
  更不可思议的是,盒子背着她五公斤重的画筒,竟跳进这个男人的低谷里。
  马平远在最初的日子不断给盒子讲他人生的起落。早些的不说,讲到近三年的,盒子就参照自己想:那时自己在漠河,那时自己在内蒙古,那时自己在威海,在新疆……
  一卷厚大的白纸,小捆画笔,盒子的生活就这么简单。比起马平远的日子,真的是简单极了。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思维方式都不一样。
  马平远给自己定的是长远目标,比如在哪里成家生活,立业的标准定义。过了三十岁的马平远还是一无所有,他不平又愤愤,但他从来不曾懈怠。
  盒子只树短期理想给自己,比如今天一定要吃到巷口的蒸肉,晚上为了纪念美味的蒸肉一定要画完某画廊要的食品类静物;远点的也有,盒子想在秋天前去趟胡志明市,只是这个夏天她的钱包史无前例瘪得惊人。盒子因此有些倦怠,但好在她从不抱怨。
  马平远很累,盒子急于休整。他们在醉醺醺的午后撞在一起。马平远说,你看,我们多有缘。盒子想,有个男人的肩膀靠靠再上路也不错。

  
  3.
  怠工怠久了的盒子,以前联系的公司和媒体许多都改用手快勤奋的新人,她的画很难再卖出去,便失去了经济来源。西安离那个学名西贡的东南亚城一下子很遥远。盒子摇摇欲坠地停在这里,索性喝喝小酒,天天逛街。
  可这并不是逛街的好天气。城市的每条街道下面都像装了个巨型加热器,百货大楼里面有空调奋战还好说,一旦出来,盒子就很气虚,同样是热,她却不是在做梦都想去的越南。
  这想法散布在每条柏油马路上,铺满了这座城市接触到日光的角角落落。盒子被刺激得很烦躁,无时无刻不感到理想的不可及。并且越是失落,她越是向往那个思念中的国家。
  画画的人,这种烦躁是要不得的。盒子从来不曾有,突如其来的懊恼又不得要领。她因为可笑的原因没有钞票,留在空洞的此城,无所事事地白天用来做梦,夜里,大片大片的时间,盒子跟马平远在一起空耗。
  被一个男人的手握着是一件很能息怒的事情,即使是在无需温暖的七月。
  尽管盒子不爱马平远。她看不惯马平远的一切。肤色,驼背,惯用的关联词,吃饭的口味,生活方式的单一,还有喝醉以后臭气熏天覆盖向她的口腔。但她每天都跟马平远约会,彻夜不眠,克服疲倦。盒子归结原因,认为是马平远的唠叨起着作用。 #p#分页标题#e#
  她没见过马平远那样的中年男人,倾诉欲如此铺天盖地。持续一周的约会,马平远都在四分醉意下阔谈自己的家族悲愤史、情感不顺史、学业坎坷史。自然是有许多奋斗的动作在里面,但并不是马平远自己以为的那样惊人。这也许是事事需亲历。在盒子听来,马平远的诉说很真实。盒子自以为走南闯北,不会被蒙蔽,所以从马平远的倾诉里剔除了诱骗的动机,剩下的就是处在一个人生瓶颈的脆弱男人了。
  话多的男人如果打掉某种动机的可能性,通常是不会坏到哪里去的。盒子在马平远日日进行的章回式诉说里渐渐习惯了他的方式,间或也稍感兴趣接下来的内容。就疏于寻找新的途径,去通往她旗开得胜的理想秋天。
  
  4.
  后来,盒子在她的博客里写道:我无法到达梦想国度的空当,遭遇到了一场相貌委屈的艳遇。这个男人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两样,以至于谈不上艳遇,差不多可以称为噩梦了。可是在法定的睡觉时间,不睡觉难道去织毛衣?不,太累了。我也不愿意醒来重睡,我想做完这个梦,等天亮的时候起来,该去哪儿去哪儿。
  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是八月。马平远出现在盒子的生活里,他们谈不上相亲相爱,可是却在相依相偎。彼此的依恋,像所有爱上的男女一样,一刹那到达关键。
  到了这个时候,女人希望男人有爱的表达。自然越紧锣密鼓越有风景。可是遗憾得很,那么普通的马平远竟然从来没对盒子表现出不舍得、离不开的爱意。这个被生活钝走锐气的男人,亲吻的时候似乎是爱了,可是盒子的皮肤离开他的嘴唇,他却一句爱情也不愿出口。
  一开始明明是个档期空白的游戏,却因为搭档的过于敬业,盒子不由得起了腻。既然游戏,何不忘了游戏,玩完走人。
  这个继续炎热的八月。盒子一面联络画画的活计努力赚钱,一面跟贫穷的马平远约会。亲吻或者睡觉。
  钱没有拿到爱没有赚到,除了伸出去的手不是空的。盒子很恨,胸腔里生出许多咬牙的怨恨,新鲜的冒着腾腾的热。
  马平远的绝缘爱让盒子感到自己的价值在狂跌。想到连西贡都去不了,她更加肯定这一点。一肯定,她就又急于要得到马平远的爱情。就是那种口头许诺的爱情,最简单的,对出口成章的马平远。但却是这个男人保留的底线。
  说爱我吧。盒子温柔地把马平远挤在饭馆洗手台前,喝多了酒。马平远难为情地躲闪着她,手强有力地抓住她往前倾斜的身体:“别闹了。”
  你爱不爱我?盒子趴在睡着了的马平远旁边,给他盖上厚厚的被子,下巴抵在他的胸前细声细气地问。马平远被吓醒被热醒,一把推开了她:“求你让我睡吧!”
  原来你从没爱过我。盒子给马平远短信。我配你绰绰有余你却没爱过我。马平远并不回复。再次见面,他说:“学校忙。”

  
  5.
  熬到立秋。盒子躁得不行,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她说要走。计划先去杭州,然后由江西过去,一路到深圳。在深圳再做打算去胡志明市的事项。
  没几天她就真走了。没告诉马平远路线,走时也没告别。隔了两天她收到马平远的短信,说:“你这个女人花了我那么多钱,说走就走,太过分了。”
  到走也没从马平远嘴里套出爱情的盒子正郁闷,收到短信就回骂他:“哪个花你钱了?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真奇怪他们居然没有骂起来,马平远这个庸俗男人这次恶俗地跟脱俗的盒子初秋算账,盒子竟连多一点的难过都调动不起来。好像她只是在不平地给一个旁人敲边鼓。
  并且,在以后孤独的危险的旅途中,盒子都有短信给马平远,言语不刻意的入微。而马平远的回应,竟也是妥帖温柔的。
  盒子的确没有用马平远什么钱。没给自己买过一衣一物,只是一起吃饭,偶尔开了几次房。贫穷的马平远,竟心疼了。 #p#分页标题#e#
  可是盒子却越发离不开马平远了,她实在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个不确定让她不确定这是爱。是呀,马平远有什么呀,自己怎么还是老想着他。无论哪一方面,马平远都不够出众,最重要的是他还不爱自己。这边青春正好的盒子,何苦放不下。
  自从马平远提到钱以后,盒子的语言变得很放肆。再也不绵绵细语地爱来爱去了,好像变成了另一种真实的投入。

  9月中旬,盒子刚过黄山,在去婺源的车上碰见了一个大学同学,带领一个咸阳的团来这边旅游,正好已近尾声。同学说有个游客中途退团了,所以回去的航班上多出一个登机牌。
  这晚,盒子回到了马平远的城市。辗转站到马平远门前的时候,是夜里12点。
  
  6.
  盒子用那把绑在自己手机挂上的钥匙打开马平远的房间,看见马平远跟他的一个学生滚在门厅处的沙发上。女孩穿着他们学院的T恤,腿很粗,环扣在马平远的腰上。
  大概锁孔转动的声音扰到了马平远,盒子开门目睹的时候,马平远的眼睛看向门口的盒子。盒子流了眼泪。
  因为是在学校里,没怎么闹。后来那女孩走了,盒子留下来。再往后很久了,盒子说起这件事骂马平远,马平远就说谁留下是谁,你不是留下了吗?对此,盒子的说法是,那女孩可以回宿舍,可是那天半夜,我无处可去。
  那天,无处可去的盒子哭了很久。马平远显得很兴奋。光着脚转来转去的,搓着手,胆怯懊恼无奈后悔,好像都有一点。两人一直没有交流。这样折腾到大半夜,马平远蹦出一句:“咱俩谈吧。”
  盒子秋天想去胡志明市马平远一早就知道的,他还清楚胡志明市去过了还有很多个其他地方,他清楚盒子不是那种踏实过日子的女人。无关水性杨花,是盒子只有翅膀没有脚。可是马平远说:咱俩谈吧。
  盒子被他吓了一跳,止住了眼泪。

  
  7.
  秋意渐浓时,盒子接了一家出版社的连环画。每天马平远去上班,她就趴在马平远种满橡皮花的阳台上画漫画。这种儿童读物稿费低,可是计件的活儿只要手快,总会有银子。盒子在穿长袖T恤的季节渐渐脱贫了。这对于挣扎在贫困线上的马平远,说不上是好是坏。
  盒子工行卡上第四次收到出版社稿费那天,马平远辞了职,领了学校一笔四千块的赔偿。
  捡了钱的马平远有一次让盒子看见,他买了米奇的蛋糕给那个粗腿女生过生日。盒子像个疯子一样,从玻璃门后面冲进蛋糕房,一脸泪一脸怒,粗口也出来了。噼里啪啦两句话没讲完,拾起那只昂贵的蛋糕就拍在了女孩的脑门上。盒子边拍边说:“王八蛋,你这下倒蛮舍得,跟我开房你嫌花钱,我为了哪个留在这破地方?!”后面的话就口齿不清了,很大的哭声涌上来,盒子在蛋糕房人员稀少的大厅里慢慢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窄窄的臂。那个姿势,像极了胃疼。
  马平远一句话都没有说,在盒子的盛怒里拉起被蛋糕模糊了面目的女孩,走了出去。
  这晚,盒子收拾东西搬出了马平远的家。
  
  8.
  可是他们仍旧见面。互相咒骂,但又分离不开。盒子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马平远的行为越来越坏。时常有夜里的短信袭击,在他跟盒子为数不多的幽会时。盒子被这种糟糕的生活打击坏了,加上自己选择这种糟糕生活的决定,整个事件让盒子难过。
  不久,她病了。买了许多补药,花光了大部分的稿费。这时,虚弱的盒子意识到自己距离自己之前的理想是没有路径了。她痛恨自己对本可与她擦肩而过的马平远随后做出的一系列奇怪的举动。想清楚的盒子确认自己对这个男人并不具备爱情的条件。一切只是出于一场误会。她误以为他爱,他不说,她误以为他藏得深。
  月底,盒子拖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城市。 #p#分页标题#e#
  接下来的几个寂寞之夜,盒子一直在想她跟马平远之间的事。发现如此不和谐的两个人,竟然有一点是相通的:他们都对生活抱有未知的理想,他们都没有安全感。
  马平远是两周后出的事。在每天60起的车祸里,马平远占了一个百分点。他最好的朋友在他出事后反复拨打他说的一个号码。终于在马平远已经火化后打通了盒子的手机。他向盒子通知了马平远的死讯。盒子在隔了三天的傍晚回到了此城。数天前还跟她勇猛地吵架,让她绝望愤恨的男人这个时候死了。
  临死的马平远留下了两万七千块钱,写了一张字条:给热爱流浪的盒子去越南的旅费。
  他们之间始终像一场梦。盒子很恍惚地从律师手里接过那张支票,签名的时候写下了她身份证上的名字:马禾。
  秋天结束前,马禾去了胡志明市。她想她这辈子都停不下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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