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上大学时,方方在一个纸箱厂打工。厂里工资是计件的,方方手巧耐劳,收入不低。她说华老板是个好人,对女工们很好,我就提醒她:干活拿钱就是了,别轻信别的。
大二时,方方来信老是提起“华哥”(她说女工们都是这么叫他的),说华哥对她很好,很关心她……这时我正在失恋中,我觉出方方有点犯傻了,回信提醒她:爱护好自己,别相信男人,更别相信有钱的男人。
方方开始对我细说华哥了,说他真的和别的男人不同,他出身豪门,但却厌恶豪门,他是逃出他爸的公司自己创业的,一开始只是一间小租屋,他和几个小工一起糊纸盒,就像个乡下打工仔;他从不去娱乐场所,也不近婚恋,从没见过他和任何女孩有亲密接触,快三十了,还是独身……我觉得问题严重了,直接问她:“这是不是他自己的表白?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她回信也有点情绪了,说:“是的,他爱上我了,我也爱上他了,但我没有让他觉出我爱上他了,就这样。”
我没再回信。
方方与我同岁,上学同路同班,她恬静腼腆,对谁都是温柔如水,而我不同,我外向野性,常是她的保护者和说教者。她只上完小学就辍学了,但我还是和她情同姐妹,她就像古老童话里的小女孩,让人喜爱又让人担心,比她小的男孩都敢突然抱住她亲一口,她会哭着劝人家:“小弟弟可不能学坏呀……”我认为,她在婚恋方面伤痛是避免不了的,现在天各一方,我只有无奈了。
B
大三时,方方来信说她身体很弱,华哥让她离开了厂,住在他的别墅里,干一些小活儿,对她很好。
我回信只有大大的六个字:婚恋?保姆?二奶?
她没回信。
我心里在哭:完了!一个好姐妹,就这样完了!
三个月后,方方来了最后一封信,是从她家里寄来的。她说,她就是想和华哥同居三个月的,因为她深深爱上了华哥,爱到了真的可以为他死了,华哥是真的爱她,华哥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所以,她只要华哥三个月,她精心伺候他,把一切都给了他,然后就坚决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她说,这个世界上没一个人理解她的这种爱,包括我,也包括华哥,华哥也在恨她,恨她没能答应做他的妻子,而且没能接受他工资之外的任何帮助,她很想让一个人知道,就只有说给我了……她求我保密,不许对任何人说——她患了不治之症,她只要三个月干干净净的爱情——不是婚恋,不是保姆,也不是二奶!
我疑惑得有点恨她了。
最后一个假期,我回家,才知道方方已经在黄土中了。
方方的家人也没有多大悲痛,只说这孩子命苦,就给家里打工挣了几年钱,有病了也不说,家里知道时已没救了,就这样走了。
真的是滴水不漏,方方在人间的那三个月“爱情”,真的是除了我无一人知道。真是爱情吗?我的心碎裂了!
在方方的坟前,我叫:“傻方方,我一定要让你明白!”
C
我决定亲身去验证一个真假。
毕业了,我特意到华哥的公司应聘。我有绝妙的验证条件:我和方方长得很像,而且我也是在山里长大,从穿戴到言语举止,模仿方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我是以乡下打工女的身份到华哥的厂自荐的,三年前中学生那种打扮,那时,我和方方形影不离,我们的穿戴也是一模一样。
我直接找华哥,傻乎乎地闯进他的办公间。
他看见我就愣了。
我也愣。他也有点傻气,竟穿的是低档休闲装,头发很乱,脸相憨厚,交际方面的反应有点迟钝。方方的话我一下子信了一半:他是和别的男人不同,很另类。#p#分页标题#e#
我知道他是看见我就想起方方了,就傻笑:“嘻嘻,我找活干!”
他动了一下,红了红脸,低头问:“你是……”
我说我是山里女孩,初次进城,啥都不会,听说他人好就来试试……我说我没饭吃了,干啥都行,请留下我。
他又使劲地看我,还让我做了几个动作,最后很认真地问:“你愿意做保姆吗?”我连声说愿意愿意!
他笑了一下。
D
华哥把我带进他的别墅,带我见识了一遭,惟一没让我进的是他的卧室,他也没进我要住的房间。最后他给我一个小本本,上面是对我工作的具体要求:每天买什么菜做什么饭,他的口味及调料的配备,日常保洁工作中应注意的事项等等。
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做晚饭。
一个玲珑精致的小餐桌,两把高凳,他又交待哪一把是我坐的,哪一把是他坐的,以及所摆放的位置。坐下后,他就不再说话,也没再抬头。他吃得很慢,好像每一口都在细细品尝其滋味,不是吃东西,而是吃味。一贯狼吞虎咽的我也只好慢慢地吃,不时看他一眼。放在我这边的一样菜他一直没动,我大起胆子夹了一筷子放在他的碗里。他惊了一下,抬头看我,我笑了一下,他吃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愣着时,就看见有泪从他的眼中滚出。我慌了,站起来想走过去,他醒了,说声“对不起”就起身去他的卧室,有点醉相。
我认定对男人的验证有一夜就足够,何况是在这么幽静的别墅,孤男寡女。我认定,华哥不过是偏爱另一种玩法,喜欢乡下女孩的纯与憨,一夜就能猎取以尽,接下来就是用些心计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没有半点风险。可我不是方方,我能演好一个活方方,为的是替方方讨个公道。
让我意外的是,他没再走出卧室,没有进我的房间,也没有叫我。我一次又一次走到他卧室门口,他在自己喝酒,有自语,有很怪的笑声。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他在哭,从压抑的抽泣到放声大哭,不知抱着什么东西一声声地叫“老婆”,亲热的间隙又有许多嗔言恨语,一种让我心惊胆颤的挣扎。
难道华哥是个情色变态?
E
早饭,我是按他本本上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做。他脸上有了满意的微笑。
他上车去公司时,对我说:“谢谢你,你做得很好。”
他走后,我在他的卧室门口坐了好久。
一连几天,我做了不少暗中询问,让我吃惊的是:他厂里的女工对他都很呵护,我问起这厂的老板怎么样时,有人说:“再没有比华哥更好的老板了!”我问起老板从前的保姆都是什么样的时,有人说:“他从来不要保姆的,他那别墅只进过一个女孩,名字叫方方,是个好女孩……”我就乘机细问起来,人家说,华哥是真心爱方方的,是第一次爱一个女孩,华哥对所有人都说他爱方方,只爱方方,但不知为什么方方就那样跑了,可能是个骗子!
我吃惊的是,女工们对华哥竟都像方方一样的诚信不疑!
有人说,华哥从大学到回父亲的公司独管一方,他的父母强行给他介绍过几个女孩,都是与他门当户对的,但华哥只想找到一个与物化声色完全对立的“原始女孩”,结果一个接一个地吹了,直到离家出走,直到遇见方方……有点神话的感觉了。
可我还是无法相信华哥对方方的“爱情”,我想不出他对她产生爱情的理由。
F
华哥坚持一日三餐回来吃饭。我做得越来越精心,一起吃时我总是看着他,心里越来越柔软。他很少看我,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认真地品味着,很努力地把我当成他的方方。我也总有办法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抬起头来看我,我的话语,我的动作,甚至我不小心的一娇一嗔,都让他吃惊,让他喜又让他痛,眼中有泪涌动。他终于说出来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和方方极为相像。#p#分页标题#e#
晚上,他就在他的屋里喝闷酒,然后就是床上的呻吟与挣扎。他从不在餐桌上喝酒,我明白是为了什么。
他的卧室一直在吸引着我。
一个修锁店的广告牌提醒了我:上门开锁。
花了50元钱,修锁师傅帮我打开了他的卧室门,并配好了钥匙给我。
进入他的卧室,我吓了一跳,床上躺着一个女孩,盖着被子,头脸在外,睁大着眼睛。我赶紧退身,又止步,女孩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也不眨,正是方方。我一步一步走近,终于看清了,不是真人。我用手触摸,是假发,摸脸,有真切的肉感,冰凉的。我慢慢地掀开被子,全裸人体,十分逼真,就和真人一模一样。分明是照着方方的模样和体态定做的。
四顾,衣架上还挂着方方的衣服。沙发上,还放着方方的皮包和一件没打完的毛衣。墙上,有方方和华哥的合影照。我拉开一个衣柜,里面全是方方的衣服,有从乡下带来的,有新买的。我拉开另一个立柜,尖叫一声退后数步——方方就站在里面,也是全身的,比床上的方方更逼真,皮肤纹理纤毫毕现,我惊瞅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是克隆的方方!
我流泪了。
他真的如此地爱着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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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一个最后验证的办法。我拿了方方的一身衣服,出门,锁好门,回我的屋,藏好衣服,等他回来。
晚饭后,我换上方方的衣服,走到他的门口。就在他喝至半醉上床之后,我轻轻打开门,轻轻走到那个立柜前,拉开柜门,站在柜门前。他正抱着“方方”,哭问:“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为什么不让我给你看病?你为什么只要三个月?我恨你!……”
“华哥!”
我叫了一声。
他扭转身,看见我后惊呆了。
“华哥,我回来就是告诉你我得的什么病……”
“方方……哦,你……”
他还是认出来了。
我哭了。他坐下来呆呆地看我,我走近他,紧贴着他哭说:“我梦见方方了,方方带我进来的……方方说她要把爱你的心给我,说我的身体和她是一模一样的,她要我用她的心来好好爱你……”
“你……走吧!”
他吼了一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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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走。
我苦苦想了一天,还是不明白。
华哥爱方方可以认定了,华哥不是花心男人也可以认定了,但,他为什么只爱方方?他究竟爱方方什么?方方有什么是别的女孩不能替代的?
晚上,华哥回来看见我,叹了一声,说:“你走吧,好吗?”
我嗔叫:“你不就是让我来代替方方的吗?我哪里做错了?”
他说:“对不起……你太像方方了,我不能没有方方……可是……”
“那我就还做方方,不行吗?”
“你别这样,方方只有一个……我告诉你,我爱她整整努力了几年,最后,她只愿和我同居三个月。我猜到她有什么病,她越来越苍白无力……可她说,如果我真的爱她就好好爱她三个月,什么也别问。她说爱是纯粹的,要想纯粹就只能什么也别问。我一直在设法说通她带她去看病,但她没到三个月就走了……”
纯粹?难道这就是华哥和方方相爱的共同理由?
我哭了,对他实话实说:我叫圆圆,方方的亲妹妹!是姐姐打工供我上大学的,她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她的病没花家里一分钱,她为我带病拼了三年,姐姐和他的事,家里也只有我知道,姐姐对我说过她很爱他,说她这一生没有啥缺憾了……可我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爱他的人会置她的病于不顾,我要验证这件事。#p#分页标题#e#
“你是说……”
“是啊!”
“你是说,我……”
“是啊是啊!”
“我……我是混蛋!”
他终于有了悔痛,泪如雨下,起身走,有些踉跄。
我知道了,他的爱是真的,但他也有身处豪门对人对爱的某种偏见,姐姐是身处贫寒的另一种偏见——为了纯粹,她不该连生命也放弃!为了纯粹,他不该同居三月也没能看清一个穷女孩的“现实”!我要让他知道,他的爱和姐姐的爱是有区别的,都有傻气,都有无奈,才终成爱的弱者。
我决定不走了,我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许多鸿沟是可以逾越的,真爱,可以化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