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车,韩桔又去了周小柏家。
城南还是那么喧嚣,风沙也似乎比城北大,每次去过回来,韩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周小柏那里,让他洗洗她的头发。
其实哪有多少尘埃钻进了头发里,她的迫不及待只不过是想借水的温度抖清她对城南那个人的留恋,以及续起对城北这个人的依恋而已。
如果这个城市要硬划片一分为二的话,城南是繁华得让人身变小心变大的地方,仅仅城南大道便很现代很聒噪;而城北则像个被繁华遗弃的祥和小城,总让人的心也跟着它的小巷简单得只有宁静没有欲望。
因为天黑,在车上她迷迷糊糊地睡过一阵,不料下车时,发现脖子有些扭疼,颈椎病是她的职业病,一有不好的睡眠姿势,就会疼。
周小柏窗户里的灯光永远是那么暖,像他的手心一样。韩桔加紧脚步上了楼,一进门就对周小柏说,小柏,我的脖子很疼,但是我想洗头发。
周小柏憨厚地笑笑,先抓了抓他自己的头发,最后想出的办法是,让她仰躺在打平到最低处的折叠沙滩椅上,他蹲在背后给她洗。
这个姿势舒服得让韩桔心里一阵阵地感动,周小柏的好,她越来越抗拒不了了,他就是那种一直沉默,但认定一个人后就对她无限好的男人。他手下水温正好,他的手法很轻,这些让韩桔想起了那个很老的广告,想起了周润发,想起了百年这个词。
二
周小柏和韩桔是一个公司的,两人先前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倒是经常在上下班的路上遇到,于是知道彼此住得不太远。
半年前的一天,公司里有份急活,指定让周小柏和韩桔负责,周小柏不知她那天请假了,打电话找她,她说要晚上七点才能回来,于是周小柏便说会把资料带回家,让她回来时不用再去公司,顺路去他那里拿就可以了。
晚上在周小柏家里,两人就着资料交流了一下意见,刚开始彼此还有些客气,但是聊着聊着,韩桔发现,原来在公司一直想找的好搭档,就是她一直忽视的周小柏。
两人在思想上和创意上的互补,让方案很快就有了不错的雏形,可能是觉得回去了余下的工作量不是太大,可能是遇到这样的合作搭档很开心,也可能是白天她请假去看柳中健时,柳中健连她的电话都不接。反正她没有急着走,周小柏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端来,还顺手打开了音响。
他的音乐很特别,低低地萦绕,让她恍惚以为自己就置身在适于卸下心事的老咖啡馆,柳中健就是做音乐的,但他是和一帮人在城南大道上制造强劲的DJ舞曲。那种奔放她也喜欢过,但那是她也穿破洞牛仔裤的时候,现在她不再年轻了,一天胜似一天地不想怒放了,她喜欢静谧的城北,她更愿意合拢花苞安然地生长果实。但是一提结婚,柳中健总是说,等等,再等等。
不知碟里有一首什么歌,让韩桔的心越听越小,到最后竟然缩出一阵疼痛来,意识到自己会出糗,她伸手想挡住就要掉下来的眼泪,周小柏握着纸巾的手伸在了她手的前面。他说他突然想起还有份资料落在办公室里。
那样的一个空间,让韩桔松懈下来,她允许自己肆无忌惮地哭了,她怨恨柳中健对她的爱不够鲜明,不够现实,让她像只猫一样孤单地伏在城北等着一个不知会不会有的结局。
一小时后,周小柏才回来,笑了笑说忘了带上办公室的钥匙。韩桔也笑了,见她的脸上已看不到伤心,他安心地送她下楼,坐上了出租车她才知道,他说去拿资料只是个善意的谎言,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他刚刚帮她拦车开门时连衣袖里都透着烟草味道,她想起出楼道口时看到灯下的那堆烟头。
后来周小柏说,他是担心她如果不好好将心中的委屈宣泄出来的话,出了他的家门,她就会去附近的那些酒吧。他留给她的四面墙很冷,但是很安全。他知道每个心里苦闷的人都是这样,宣泄前想喝酒,宣泄后想回家。 #p#分页标题#e#
三
韩桔喜欢那样躺着让周小柏给她洗头发,天冷了,她越来越喜欢。
以前的韩桔,其实是不喜欢用吹风机的,她喜欢用干发帽,而且只用白色的。
柳中健说,桔子,你穿着白色浴衣裹着白色干发帽,看起来就像一枝香水百合。
就是为了让他喜欢,她每次一到他那里,不管累不累,第一件事便是洗澡,因为只有这样,柳中健才会为她丢开那个所谓的乐队,才会丢开他心爱的电吉他,将她这枝香水百合抱到床上。
但是现在,她真的不再喜欢做柳中健的香水百合了,她喜欢平凡的周小柏站在她身后,用吹风机边吹边梳很快就弄干她的长发。
上一次去城南她是高兴的,因为是柳中健主动打电话说想她的,这几年来,即便是一个月不见,他都不会打电话的。她到时柳中健不在家,回来后却很激烈,一进门就扯下她身上的浴巾和干发帽,她的长发倾泻下来落在肩上很凉,她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原来毛巾永远做不到最好,捂再久,摘下时,头发还是不蓬松,那种潮湿的贴挂突然让她厌烦起来。
当柳中健从头到尾将她阅读完后,就抱着他的枕头呼呼大睡,迷糊中还断断续续地说着,桔子,你就是我的灵感。她睡不着,她的头发还没干透,枕头被它们渗得有些温湿,侧脸贴上去,让人感觉像是一只哭过的枕头。
她突然很想周小柏,想起周小柏第一次帮她洗头发,那是那次合作后不久,他们一起去北京出差,她的手在车上被剐伤,晚上在宾馆里,周小柏进来叫她出去买东西时,看见她正在用红肿的手洗头发,他没有申请没有犹豫,就脱了外套从她手里接过花洒和洗发水。那天她穿的毛衣领子太高,洗完头发后,领子湿了大半很不舒服。周小柏回他的房间里拿来吹风,暂时将她的头发包住,先将她的领子吹干了才去吹她的头发,热乎乎的风围在脖子上,仿佛把一个冬的寒冷都阻隔了。
于是,不管是不是半夜,她从柳中健身边起来就到街上拦车。回到城北已是凌晨两点,她冷得发抖,她扑到周小柏的怀里,说,小柏,我想要你给我洗头发。
她是身心都累了,周小柏温暖的手指在她发间轻轻抓揉时,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在那把沙滩椅上睡着了,直到周小柏洗好吹干她的头发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她的脸上拂过自己温热的带着茉莉花清香的长发时,她才醒来。她抓紧周小柏的还带着洗发水味道的手说,小柏,你给我洗一百年的头发好吗?
四
韩桔把柳中健屋子的那把钥匙从钥匙串上取下了。
明明知道一切已经不值得留恋了,但是总要又走进回忆里去领会一番,是在期许能够有转机将过去和现在连接得无丝无缝吧,可真正去做了,结果却只能看到更宽大的裂口。
现在想来,其实不是过去足够好不忍丢下,只是因为手上还捏着通往过去的钥匙。
韩桔决定和周小柏结婚了。
她要再去一次城南大道,把钥匙还给柳中健,也想过丢掉它,但是柳中健不坏,也许在聒噪的城南,会有那么一个女子,比自己习惯他,比自己更快乐地做他的香水百合,而那个女子大概也是在乎这把钥匙的。
她很随意地在柳中健的厨房里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记得周小柏说过,在面条里放点麻油会增香,她在熟悉过但已陌生的桌边吃完它,吃的中途还打开电视摁到旅游卫视,这也是周小柏说的,在吃饭时看旅游卫视会让心情舒畅。
韩桔从不怀疑和周小柏之间的爱,因为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将她的生活改变,让她很愿意很开心自己像个婚内女子那样节约、安然、惬意地享受生活了。
直到下午,柳中健也没有回来。韩桔起身离开时,将钥匙放到桌上。柳中健回来会看到,会知道她来过,还会懂得她再也不愿意来等他为他改变了。因为屋子里还是那样乱,先前来,她会帮他收拾的,她觉得香水百合怎么能在凌乱里美丽?而这次,她保持了它的乱,她不想动手破坏它。柳中健是更适宜他现在这种生活状态的,她先前的干涉,现在的不干涉,大概都是因为他们之间虽然有爱,但是这份爱还不够在一起百年吧。 #p#分页标题#e#
五
326路车是这座城市行程最远的一路公交车,从城南到城北,走完全程得两个小时,曾经多少次,它身上披着阳光或是月光,里面的韩桔总是披着失望。
但是今天这一趟,她流泪了,她披着的是周小柏为她梳洗的那一头清香无比的淡淡茉莉花香。早上出门时,周小柏说,下午五点他会在站点等着她。
所以,尽管柳中健在她上车后不久回去,发现她的钥匙发来短信说,韩桔,不论我要追求什么,但是爱过一个人,就是种了一棵树在心里,与人分开了,树还在心里。你以为你走了,爱就走了吗?
她任由泪如雨,却没有在附近的站点下车往回走。因为她坐在公交车靠前的位置,她在公交车大大的后视镜里看到了柳中健就站在路边背着吉他拿着电话。
如果不是326路车的后视镜,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和柳中健其实早就彼此没有清晰的方向感了。他们只知道对方在城市的另一端,说不定哪天两人就见见面,见面的时候,她是他的香水百合。但是,这是好的爱情吗?不是的,因为实际上,她是不知道326路在城南这边,在柳中健住处附近是要绕一圈再走的,而柳中健分明也不知道去她所在的城北的326路,一趟里会有几次经过他住的地方。
毕竟,相爱不只是相互对视,而是两个人朝同一方向奔跑,两颗心向彼此靠拢。原来爱情上的有些错误,也是只在后视镜里才能被发现。只是这种发现通常很晚,晚到就连刹车也没有太多意义。因为犯错的两个人,从分离的起点开始就不再方向一致,他们形成角度,越是往各自坚持的方向走,他们的实际距离越大,有时候,哪怕对方就在车窗外,也是陌生的。
幸好周小柏从来不会落在她的后视镜里,他始终在她的前方等着她,让她不偏不离,一直踩着爱情的步伐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