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他盯着电脑屏幕时,一个身影从他身后绕过,并轻轻地碰了碰他椅子的靠背。吧嗒吧嗒几下开关的声音响过之后,办公室明亮的光线肆意渗透,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抬起头,朝窗外望去,方才意识到室外几乎已不见天光。
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指尖触碰了一下,他知道是她。“立冬后的夜幕,来得也太早了些吧”。他喏喏道,低沉的声音,似乎不想别人听见。
“老夕啊老夕,才几点啊?哪来的夜幕?下雨啦。你是越老,还是越糊涂呢?”她说话总是很跳跃性,并明显快过他几个节拍,正因为如此,每次他们的对话,他只能自言自语一两句,也可能是他的习惯。而她呢,话语总带着欢快调侃的味道,映衬着她的年纪,也映衬着她的名字:春然。
春然喜欢称呼他老夕,尽管他只比她大两岁。这是她的习惯,什么时候养成的?可能是从她习惯了每次开灯或是喝水,都会刻意从他身边绕过,然后碰碰他的椅子,或是调皮地学起武侠电影中手指捅破窗纸的场景,用食指轻轻捅着他的后背,力道一点一点地加重时开始……记得第一次时,他回过头想说“春然,不好意思”时正好撞上了她毫不掩饰的眼神,蓦地,他感觉到一股清澈的感觉从心里升起,老脸竟也红了,尴尬地笑笑,却终又生生地将眼神挪了回去。春然却呵呵地笑了起来,说:“老夕,我的一阳指杀伤力强吧”?此后,春然经常会在他背后使出“一阳指”,而他却很少回头,只是这么背对着跟她搭上几句话。
“老夕,你这么糊涂,肯定没带雨伞吧。”
“嗯。”
“我带了,下班我们一起走吧。”
“看看吧。”
简单的对话后,他再次盯着电脑时,却总觉得六根不净,那滴答滴答的雨声没来由地显得特别刺耳,如失眠的夜里遥远传来的汽笛声,搅得他的心乱颤颤的。他点开QQ,改了个性签名:最恼人的是那初冬的雨声。
下班时,雨依旧淅沥,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春然走到他身后,再次使出一阳指,嘻嘻地笑着,并一手将雨伞伸到他眼角边晃动起来。
“春然,你先走吧,我还没忙完呢。”
“不要紧,我等你。”
“这时间没准,你还是先走吧。”
他说着,依旧没有回头。却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声,很轻微,以至于他不确定,这叹息是不是原本早就已凝结在雨雾里,只是突然来到他的耳边,又突然在瞬间消散。
二
回家的路上尽是朦胧的灯光,晦暗的雨淋在他的身上,让他也显得晦暗而朦胧。身边的行人们来去匆匆,没有节奏。他也没有节奏,一步一步,有点恍惚地踩踏着北方都市里初冬的冰凉。
还没开门,就已经听到了抽油烟机风扇嗡嗡的声音,而饭菜香味也扑进了他的鼻息。他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狠狠地吐了出来。随即开门,用十二分满意的口气叫道:好香的饭菜,边叫边做沉醉状!
“怎么淋成这样了?快去换衣服,用干毛巾擦擦。饭菜马上就好了。”
“若水,你真好”!
“去换你的衣服,别在这里添乱。”
饭菜很可口,也很合他的口味,但他的胃口却显得不那么好。曾经一刻钟能搞定的晚餐,现在越吃越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要看电视而忘记了咀嚼。饭后,他盯着电视发呆,并没有洗碗的意思。她盯着他看,淡淡的眼神里流出一致隐藏的深情,如几年前他们第一次做饭后她的神情一样: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一人做饭一人收拾……那个时候,他觉得洗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几年过去了,她的神态没变,眼神也没变,恍如隔日,如同她的名字,若水般的长久而执着。她真的没变!可能有些人是不会变的。他挤出一个微笑,起身,收拾起碗筷、收拾起桌椅…… #p#分页标题#e#
“小夕,工作是不是很忙?”七年了,在七年前他们初吻时,她就开始称呼他小夕。
“嗯,是挺忙的。”
“小夕,别太累了,知道吗?”
“嗯。没办法。”
“小夕,年底,我们就真的结婚了。”她躲进他的臂弯里。
“嗯。”
夜里,屋外的雨声依旧淅淅沥沥。她很享受躺在他臂弯里的感觉,一边关切地问着他的工作,一边在他胸膛上滑动着指尖,勾勒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图形。——“小夕,你猜我在你胸膛上画着什么呢?”;“是‘爱’字”;“小夕会爱若水一辈子吗?”;“当然,小夕一定会爱若水一辈子的”;——曾经第一次的情形再次浮现在了他的眼帘,他的心疼了起来,转过身,紧紧地揽她入怀……窗外的雨声依旧滴答滴答打着窗台。
“小夕,工作别这么拼命,身体最重要。”她环抱着他,抚摸着他身上的汗珠。
“嗯。”
“早点睡吧。”
“嗯。”
他默默地盯着黑暗中难以看清的微黄天花板,想起第一次进入她时她疼痛的表情。那天,他不止说过他会爱她一辈子,还说过以后让她过上幸福的小日子,叫她不为生活担忧,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人。
他以为是一辈子的。然而,现在,他心里想着过去的誓言时,却还想着那个“一阳指”小女生。难道,誓言只是一时的失言?他不敢问自己。
三
“我去上班了,小夕。你该起床了,再晚就要迟到了”。
“嗯”。
“还在下雨,记得带雨伞,记得多穿点衣服。”
“嗯”。
每个周末都是他在赖床,若水打扫卫生。每个上班的早晨又是若水叫他起床。若水比他上班早,也比他早下班,所以,就好像他的保姆一样,为他做晚饭、叫他起床。而且每个早上,都为他热好牛奶。其实,他不爱喝牛奶,只因为她说喝牛奶健康,而且觉得自己会习惯的,所以才一直勉强喝着。
到公司后,春然递给了他两个热乎乎的包子。他的食欲一下被唤起。吃包子喝白开水,他享受着美丽的早餐。春然笑他:老人家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他笑笑不置可否。
“老夕啊,昨天回家都淋湿了吧,看上去,没有淋病”。
“淋病?”他盯着她看?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笑。
“是啊,淋病。”他很少对她笑,她就笑得更开心了。
“你小声点。过来,我跟你说……”他刚说完,她的脸却红了。
“你过来一点,我跟你说……”
活泼的春然来公司很受同事欢迎,只是和沉默寡言的他接触甚少。不过,每次她找他有事或者需求帮忙,他总是尽心尽力。时间长了,倒也熟识起来。“你这人真怪,说话总是嗯嗯嗯的,真没劲。”;“嗯”;“唉。你知道茜茜公主吗?就是那个茜茜公主啊!”;“嗯,知道。”;“茜茜公主,茜茜公主,夕夕,夕夕……你老人家怎么取这么女性化的名字?”;“你过来一点,我跟你说。”;她很配合地低头迎了过去,“哦,紫色的文胸,哦,乳沟原来是可以这样挤出来的……”
春然躲也似的跳到他身后,默默地站着,站了很久,然后第一次对他使出了“一阳指”。他回过头想说“春然,不好意思”时正好撞上了她毫不掩饰的眼神,蓦地,他感觉到一股清澈的感觉从心里升起,老脸竟也红了,尴尬地笑笑,终又生生地将眼神挪了回去,低声说:“其实,我的名字没特别的深意。因为出生在秋日的傍晚,我爸说那天夕阳很美很美,于是给我起名叫夕夕。” #p#分页标题#e#
“老夕。我们起名的由来差不多呢。我出生在春天的早上。我爸说,那天风和日丽,春意盎然,所以给我起名叫春然。老夕,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缘分”?
“嗯,”他将嗯字的发音拖得很长很长,接着说,“我不清楚”。
他只清楚,她第一次使“一阳指”时,他自己的脸红红的,她的脸也红红的……
四
“我过来又怎么样?今天我穿着毛衣呢!”她诡异地笑了起来,她凑得越来越近,“老夕,我有电影票,我们今天一起去看电影吧。”
其实,不久前,他们曾一起看过一场电影。不过是与几个同事一起。那天,他们“正好”单独坐在一角,她有意无意地使出一阳指,并顺其自然地将手挽在了他的手上……他们的确曾经一起看过那场电影,只是在后来,他们都忘记了电影的开头与结局,更甚至没能记得电影的名字。那是唯一一次他们单独的相处,那一瞬间,一切如此美好,近乎于贪婪。
“老夕,下班我等你,我们一起看电影。”
“春然,其实,嗯”。
“???”
“其实,你也看到了,我的日子简单得就像水一样,那是因为,有个叫若水的女人总在家里等我一起吃饭,我没有心力去看电影。对不起!”
下班时,她跟他说雨停了、可以一起走吗?他盯着快要黑屏的电脑说工作没完还不行。她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站着。默默的让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和心跳。他明显地感觉到“一阳指”的指尖凝在空中,虽然没有触碰,但已撩动了他的心湖。不知过了多久,那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靠背。然后,很清晰地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声,虽然很轻微,但是他确定,这叹息即便渗入雨雾里,也永久不会消散。
她走出去后,他跟着走到窗前,盯着窗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大厦,然后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在她上车的刹那,她似乎往他这边望了一眼。他不确定,似乎是望了吧。
这少雨的城市,或许,原本就不该有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