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爱之樱桃

    不知从何时起,我认为自己是一株植物。所以,出于同类的惺惺相惜,我用了十足的关心去交好身边的草木。
  在池塘边,我遂爱上了狗尾草和牛筋草,我爱上了香附子和竹节草。
  在田埂上,我遂爱上了车前子和刺梨,我爱上了点地梅和野菊花。
  在山坡上,我遂爱上了苍耳子和牵衣草,我爱上了曼陀罗和野蔷薇。
  在沟涧里,我遂爱上了毛羽逍遥的白茅草,我爱上了枝条翘楚的天青地白草。
  我爱荠菜,我爱灰灰菜,我爱蛇果,我爱狗齿根,我爱地钱儿,我爱不知名的水草,我爱无处不在的蕨类,我爱只能看不敢摸的鲜艳的蘑菇。还有,我爱所有的树:比我高的,比我矮的;比我胖的,比我瘦的;比我好看的,比我丑陋的;比我快乐的,比我忧郁的。我爱她们。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与之为伍。设身处地,和她们一起感受日月星辰的开阖、风霜雨雾的批阅、春夏秋冬的爱憎。当我渐渐汲取了朝霞晚露的精华,灵运手脚,凿开混沌,我不再局限于这样粗暴的、自外向内、侵入式的爱,我开始栽种属于自己的植物,自己的爱。
  这种爱,首先发轫于我能感受到的内而深的心核,吹拂欲破,迫使自己爬高就低去寻找一种可以附着的外物,捧之,栽之,培之,灌之,修之,剪之,嗅之,抚之,呵护之,关爱之。
  于是,我先有了一棵樱桃树,有了一棵桃树和苹果树。又有了一棵枇杷树和一棵柚子树。
  我爱她们。以一种由内而外、细腻温和、甚于纹理滋生的方式爱着她们。或许无人知晓,或许知晓了也一笑置之。或许她们也曾给我一枝一叶一花一香的回报,我都珍藏着,像珍藏着一个宝贵的胚芽。但我爱她们并不在于这个胚芽的珍稀、宝贵和为我独有,只是因为我是一株植物,我视她们也是和我一样同在阳光下的植物。我爱她们,不论风雨。
  所以,从根本上讲,我有这种坚持,是因为她们和我的心灵同源。而她们和我的心灵同源,所以我的坚持并不是坚持,而是随心随意随性。
  时至今日,我走遍了四方之地,我阅历了几重之天,但我还是认为自己是一株简单的植物。我的心是花果之心,我的爱是花果之爱。
  最后,我的名字叫苏铁。在倾听我的故事之前,请了解我作为植物的这种属性。
  (注:苏铁,又名铁树,原产我国南部和印度。苏铁生长缓慢,成年植株每年仅长一轮叶丛。喜温暖和充足阳光,为常见的雌雄异株植物。)
  
  1、樱桃
  学校在一个半山坡上,笔直修长的青石台阶。我忘记了那时我有多大,或者说我有多小。反正我经常单脚咯噔着去上学。并且我开始学吹口哨了,一路咴咴咴咴地自得其乐,下意识地吸引着女孩子的目光。学校是红砖修砌的工字形楼房,前面的院子里有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姿态各异,蓬头乱发,像一群打哈欠伸懒腰的巨人。后面的院子里新栽了冬青,却整齐划一,枝枝叶叶,一丝不苟。
  夏初,梧桐树还不及舒展了叶子,已经被紫色的花串儿缀满了。前一晚下了几星雨,刮了几尺风,青石台阶上就落魄了很多紫衣花客。全世界的红蚂蚁排着队来吸啜花蕊上紫色的花粉和蜜汁。我上学时,单脚从她们身上跳过去。
  樱桃坐在教室靠墙的位置,和我后错一排。我和她之间是一个两尺宽的过道。阳光从她那边的方窗经过,裹住她之后,小憩在我的课桌上、手上、身上和脸上。借着光谱的传感,我能感觉她眼眉的微笑、嘴唇的翕动和发丝垂落耳际的柔力。但是,如果我想偷偷看她而不为人觉察,就必须微微后仰,还要翘起凳子来作无所事事状。
  其时,讲台上有一道辉煌瑰丽的光束,从敞开的门里斜铺在地上和老师来来回回的鞋上,像一排竖琴的弦。粉笔的飞末栩栩曼舞,像琴弦上被驱动的音符。
  与此不相融洽的是,那位巾帼英雄式的老师。她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用损坏了扔在墙脚儿的凳子腿儿痛击她的儿子小义,唯一的调整口味是,有时会换成缴获女同学的猴皮筋,或者从小义手里抢下来的钢笔(他总是在手上把笔转个不停)。而她对付其他同学的武器是粉笔头儿和黑板擦。女同学是粉笔头儿,男同学是黑板擦,她分得很清。我和樱桃是唯一没有领过这个特别奖的。因为我俩的学习很好,非常好,学期末的成绩往往只有半分一分的差距,甚至并列第一。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还是对手呢。
  那天,可能是阳光多事,樱桃有点得意忘形了,玩完了铅笔玩橡皮,玩完了橡皮玩尺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听课,一边如醉如痴地在桌子的边沿上敲打。我浸在她手舞足蹈的光影里,不由自主地模仿她,所以我的凳子一直是翘起来的,我也一直是无所事事的。当然我模仿的不是她的津津有味,而是她的如醉如痴。然后一颗子弹便击中了的我胸膛。
  我一直无所事事翘着凳子,所以,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胸膛。错愕中,我发现,老师的眼睛却始终盯着樱桃,她盯人的时候,脸微微倾斜,整个头会微微颤动,给人感觉一波一波地发出令人窒息的眼光。
  同学们一起诧异地张望。樱桃大羞,低下头去,齐耳的短发掩住了她的下巴。她认定那颗粉笔头是属于她的,我不过是被误伤了,因为老师若是投向我,必定会是黑板擦。而我却认为,虽然是颗粉笔头,但当然是属于我的,因为是我没有专心听讲,老师没有扔黑板擦,只是因为黑板擦恰好不在她的手上。
  但其实老师是投向我们俩的,因为放学后她把我们一起留下了。在她的办公室里,她一字一句严肃地问,你们上课在干什么?一唱一和的?你们写完检讨再走!
  她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这就叫做一唱一和。樱桃玩尺子,我翘凳子,多事的阳光把我们串联在一起。这就叫做一唱一和。
  樱桃在检讨书上写:今后上课不玩尺子了。
  我在检讨书上写:今后上课再也不学樱桃玩尺子了。
  樱桃趁老师没注意斜眼看我写的,小声说,你提我干嘛?
  于是我改成,今后上课再也不一唱一和了。
  她不高兴地说,你还是在说我。
  我挠挠头说,那我怎么写啊?
  她说,你玩尺子关我什么事?主要是你翘凳子才引来老师的。
  我说,好吧,我改成,再也不翘凳子了。
  那是我上学以来写的第一份检讨,也是唯一的一份。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是和樱桃一起写的,她偏着头说你玩尺子关我什么事,于是我就改成了今后不再翘凳子了。她不让我提我学着她玩尺子这件事,因为我的事应该跟她没有关系。
  我忘了之后上课我还翘不翘凳子,但她的确不玩尺子了。整个夏天,蝉声从她那边的方窗里进来,掠过她之后,把梧桐树汁的味道洒在我的课桌上、身上、手上和脸上。讲台上的老师变幻着表情,而我始终不冷不热不动也不静。不让自己唱和。樱桃那时也不再跟我说话。因为我们俩始终是对手。
  有一次,胖而温和的英语老师生孩子满月了。我和小义去看她。进门看见樱桃也在。老师很高兴,也更白更胖了,孩子在襁褓里咿咿呀呀仿佛欢迎,大家在他的诱导下都笑了。
  老师给我们看她的收藏,照片,图书等等。我跑到她家的阳台上看楼下的风景。不远的低矮处有一丛白杨树,叶子翠绿繁多,小手一样地在风里打着招呼。樱桃忽然走过来说,我家就在那杨树下面。
  这时,我的手碰了旁边的一盆花,它忽然缩成了一团,吓了我一跳,摸着手指闪在一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含羞草,和樱桃一起,我吓了一跳。而她开始跟我说话了。
  她说,这是含羞草。你别怕,它一会儿自己会展开的。
  樱桃比我大一岁,所以她说,你别怕,它一会儿自己会展开的。
  我们爬在阳台上说话,她指着杨树说,她家就在杨树下面的那排平房里。

  
  杨树叶子的柄像鸡爪上的细骨,那是孩子游戏的玩具,我问樱桃你玩过吗?她说,我没玩过,叶子落在院子里,我就把她们扫成一堆,扔到小园子里肥土。
  我说可惜。
  她忽然指着旁边的一个玻璃瓶说,这是什么呀?
  她没有见过老鼠。我是说她没有见过那么小的老鼠,刚出生的老鼠,全身红红的,仿佛透明,四肢自然卷曲,陶醉的样子。实际上它们被泡在酒里。老师戴了个米色的线帽子走过来笑着说,那是小老鼠,用来治烫伤的。
  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老鼠,红红的,半透明的,在瓶子里陶醉着。我记得很清楚,和樱桃一起指着它们的小而精巧的器官细细观看。后来我发现,樱桃的耳垂儿也是红红的,半透明的,在碎发横斜中陶醉的样子。
  后来小义告诉我,你知道樱桃的外号叫什么吗?哈哈,叫大前门儿!
  小义说,因为上体育课的时候,她的裤子裂开了,她自己没发现。我看见了,所以我就叫她大前门了。对了,那次你生病了没来上课。你想逗她哭,你就叫她大前门儿哈!不信咱们去试一下?她笑起来第一漂亮,哭起来也是第一丑。你没见过吧?
  我没有叫她大前门儿,一次也没有。但那次我和小义一起,樱桃在前面走,回她的杨树下面的家,小义捏着鼻子大声喊道,大前门儿,大前门儿!然后他迅速躲到我的身后。
  我站在青石台阶的最后两级上,两手插在兜里。一片梧桐树宽阔的叶子和清晰的脉络被我踩在脚下。夕阳彩色的眼睛从我的背后散发微笑给正在回头的樱桃。所以她的脸红红的。而目光却白白的。她一下便看见了我,因为我插手站在梧桐树叶的脉络上,很显眼。
  小义猫着身子问我,她哭了没有?
  我回身把他揍了一顿。那是我第一次打架,也是唯一的一次。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樱桃以为是我叫她大前门儿,但我没有叫。我和她一样,只是听见而已。我和她一样羞愤,所以我把小义按在地上揍了一顿。从最后两级台阶上,一直向下追到一个探出两丛夹竹桃的院子边上,我追上了他,我把他按在地上,但并不知道怎么打。后来我放开了他,过了两根电线杆独自走回家去。小义从后面追上来,向我扔了一个石头,打在我的头上。不疼,但流血了。
  樱桃没有看见我的头流血,也没有看到我打架。这事我和小义谁也没再提过。但我们心照不宣,我从来没叫过樱桃作大前门。即使她告了老师,老师也没说就是我叫的。从此之后,我们不说话,我们只是对手。
  那年夏天结束了。
  之前下了一个月的雨,我们所住的那座山几乎都漂起来了。假期里我谁也没见到,天天在玻璃窗下的方凳上学习,做数学题,研究三角函数。期末考试我输给了樱桃,老师打着雨伞把成绩单送来,浑身湿淋淋地告诉我樱桃的数学考了满分,所以她是第一。于是一个假期我都在研究三角函数。门打开着,就在我的身后,雨水从檐角滴落下来,敲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啪啪作响,把竹帘子的下摆溅得湿漉漉地难以摆动。后来雨小了,变成滴滴答答清脆的声音,假期便结束了,我站起身来,发现我们所住的那座山几乎都漂起来了。忽然我想起了樱桃家门前的那丛杨树,看起来就像是绿色的船帆。
  那年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学校的青石台阶上,梧桐树的叶子布满了被雨点击穿的孔洞,每一脚落下去,都会踩住几片,咔咔作响。在教室里,我望见另一侧窗户里的冬青不动声色。夏天结束了仍然不动声色的只有冬青。她们在等着冬天的到来。到冬天她们仍然不动声色。
  在夏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樱桃转学了。她穿着红格格的衣裳,空着手,没有背书包,向大家告别,老师在课前给了她五分钟的时间,读一封信。写给全班的信。她哭起来并不像小义说的那么难看。然后她走了,大家又坐下来上课。我听见她的脚踩在布满了空洞的梧桐树叶上,咔咔作响。然后走下青石台阶的最后两级,经过探出夹竹桃的院子,两根电线杆之间的电线上停着一排燕子,中间却伏着一只麻雀,看着樱桃的红格格衣裳渐渐消失……
  从此我开始看另一侧窗户里的冬青,到冬天她们还是不动声色。
  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颁发两个“地区三好学生”的奖励,一个是我一个是樱桃。我站在运动场的主席台上,旁边站的不是樱桃,是代她领奖的胖而温和的英语老师。她拿着奖品始终冲我眨着眼睛微笑,我想起她家阳台上如醉如痴的小老鼠,红红的,半透明的,像樱桃的耳朵。我忘记了我领的是什么奖品,那年整个夏天我只记得那些小老鼠。
  樱桃走了之后,她家的杨树一直很好。每年都举着绿色的帆把整座山都航行起来。但以后再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雨,我也再没写过检讨,再没翘过凳子。看窗户另一侧的冬青,不需要翘凳子。
  终于,我毕业了,从山上的青石台阶上走下来,到一个冲积平原里去上大学。那里郊区的田野里有很多的含羞草,随处可见。我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一个叫樱桃的女孩子,就在我旁边跟我说话。她说,你别怕,它一会儿自己会展开的。现在我知道,含羞草其实是一种很普通很普通的杂草。
  大概五六年之后,母亲去世,我又回到这个小镇。因为父亲身体的缘故,我留下来工作。
  和学生时代的安于一隅不同,和以往的匆匆来去不同,我开始深入这个三山环抱两江围绕的小镇生活。虽然始终像一个旁观的游客,我还是绕有兴趣地看待着身旁发生的一切。
  小镇是这么小,小得我很快就碰到了过去的同学,小义。
  他长了窜脸胡,个子也比我高大,搂着我的肩膀走完了一条街,非要我跟他去喝酒。我想,我再也打不过他了,只好遵命。
  他的酒量惊人,而我早就面红心跳,云里雾里了。他对我说,还记得樱桃吗?去年也回来了,分在一个工厂里当技术员。不过,她现在没有过去漂亮了。
  那是一个小酒馆,靠近火车站通夜亮着氖光灯的地方,我俩一直聊到深夜,服务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去,发现街道上已经是冬天了。街灯和所有窗子里的灯都被冷冻了,发出窄小的光。他当时没有工作,所以也没有回家的方向,只是摆手让我走,不用管他。我站在那里没动。忽然他黑暗地笑了,指着我说,你的围巾是我的。
  他对我说,你还记得樱桃吗?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摘掉了自己的围巾,然后我们一直聊到深夜。起身时我拿了围巾。但不是我的。我们返回去找,酒馆儿已经关门了。玻璃里面黑乎乎地像一个没有眼白的瞳仁。小义拿起一个拖把用力地捶打着木门。玻璃发出哗啦哗啦巨大的声音,在经了冬天的冷冻之后锐利得可以杀人可以抢劫。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找一条樱桃红的围巾。
  两个保安小心翼翼地过来询问,站在五步开外的位置,让我们立即离开。小义放下拖把,放松地走过去,跟他们说了几句话,最后拍拍他们的肩膀,他们就离开了。他在街上混了几年,很多人叫他义哥。我忘记了后来我们是否找到了围巾。总之那天我们喝了很多的酒,直到服务员爬在柜台上睡着了,我们才离开。之后他经常来找我,甚至半夜揣一包花生、半瓶酒来敲我的门,喝完了说累了,就和我同挤在一张床上。也不管我高不高兴。
  没多久的一个夜晚,小义的母亲来了,她是我的老师,看人的时候还是脸微微倾斜,整个头微微颤动,给人感觉一波一波地发出令人窒息的眼光。但这次她有点羞涩。她是我的老师,我没有见过她羞涩的样子,所以,她请我办的事,我一刻都没有含糊就答应了。她说有个工厂招工,小义学习成绩不好,死活也不愿意去考试,但这是他的机会,他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能不能……请你代考?
  对于一个羞涩的老师,当年如此痛打小义但实际上又如此关爱他的母亲,我看见了她脸上皱纹里的无奈。我在单位里请了假,本来想做一点准备,后来听说数学只考到三角函数,我就放心了。几个月后小义就去上班了。过了很久我才再次碰到他。
  他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棕色夹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站在街角和我说话。旁边是一个杂货店,挂着很多落满灰尘的饰物。一个戴花镜的老先生,在一台配钥匙的机器上磨着一把铜钥匙,专心致志。小义摸着脖子说他刚进工厂,好多东西都不会,所以很忙。
  他刮得很干净的下巴蹭着夹克的衣领。我略微有点仰视他。
  我说,你去忙吧,有空了记得再去喝酒。
  他点头笑了笑,竖起夹克的领子走了。跨过街道,甩着长腿,钥匙串露出了夹克的下摆。小义朝着一个等候他的女孩子走去。我刚才看见他们沿着街道走来,并没有想打招呼,我要配一把钥匙,就请戴眼镜的老先生帮忙。而小义跑过来买水。见到我好像很尴尬的样子。我想,我不是他的恩人,我是他的同学和朋友,他不必如此。就笑着对他说,你去忙吧,有空了记得再去喝酒。小义牵着那个高个儿的女孩子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了。
  老先生说,喂,你的钥匙!
  我发现原来已经是初夏了。我站在街角。这是一个傍晚。我下班正要回家。配好了一把铜钥匙,准备合适的时候给小义临时用的。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小镇的街道很短,直来直去,一眼便能望尽两端的所有事物。我回身去看小义和那个女孩子。他们停在一个卖冰激凌的小店门口,蓝色的招牌下面。那女孩子等候小义的殷勤,转过身来看着街道上的行人。她穿着长袖的白色衬衣,戴着眼镜,头发似乎有点凌乱。
  顷刻,街道于我仿佛是一座森林,楼房电杆很茂盛,行人车辆是零落的叶子和花瓣。我静静地站在幽深的街角,我身后的杂货铺像是一块布满了青苔的沉积岩。我仿佛经过了多少年多少天,忽然比配钥匙的老先生更老,看着对面头发有点凌乱的女孩子,微笑跨越了我脸上的褶皱,像鸟儿一样飞出去。铜钥匙在我的手掌中长满了绿色的锈。

  
  我确定。那就是樱桃。
  这些年来,在经过很多复杂的生长程序之后,我不再是那个吹着口哨在青石板上咯噔的少年,但在屏蔽了一切光怪陆离的心宅深处,我仍然是左看梧桐右望冬青,为呼吸着一缕阳光而孜孜以求的最初的那个植株。看到樱桃我很高兴,因为她有我所能分析和理解的阳光的成分。顷刻,我感到这个小镇和街道的内涵,像一座古老庄严的森林,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始伸出了根须。
  但我诧异,为什么小义会故意躲着我呢?在相隔十数步的地方,樱桃等着他的殷勤,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她以看向行人的谨慎姿态,投射了我所站立的街角。
  老先生说,喂,你的零钱!
  我想,他既然躲着,必有其躲着的理由。小镇这么小,总有躲不了的时候。何况我是一个医生。其实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想看看樱桃长大后的样子,小义说她没有过去那么漂亮了,我怀疑他的审美。对笑的审美,对哭的审美,对美的审美,对丑的审美,我都怀疑。其原因我想是,他是这森林里的走兽,我是这森林里的植株。当然,没有什么对与错,好与坏。
  我可以倚着岩石等待,街角的岩石,医院办公室的岩石,只有老父亲一人出没的家的岩石。小义不来找我,能好好工作,我也很高兴。
  半年以后,在一个课堂上,我意外地看到了樱桃。
  这个课堂,老师是我,她是学生。我身后的那两张大幅的挂图,令我尴尬。她在第三排偏右的位置上,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腰身窈窕。肩上有一个挎包,翘着腿坐在画着红十字的椅子上。她坦然地看着那些挂图,穿着平底鞋的脚打着拍子,并没有留意白衣白帽下的我。而我在流汗。
  那是医院的总务科分配给我的一件可笑的任务。
  摘了帽子明显秃顶的老科长,对我说,小苏啊,我看医院里就你可以站站讲台了,其实你也不用讲太多,反正有录像带,主要是看录像带。年轻人别挑工作。把这件事分配给你也是院领导对你的重视。这也是本院改变思路,多种经营,走向市场的一种探索。你走在改革的前沿了!
  是挺前沿的,我自己也还没有结婚,却安排我在周末的时间去给镇上的几个工厂的适龄青年讲授“婚前教育”。为此,我特地戴上了本可不戴的眼镜。于是我清晰地看到樱桃坐在第三排偏右的位置上,过去我看教室外冬青树的那个方向。
  而我背后的挂图是男女生殖器的解剖图。
  被平面在纸上的人体,加上红蓝两色的脉络,像是一座城市的鸟瞰图。男人这个城市,雄伟宽阔,女人这个城市,凹凸有致。但从本质上他们没有区别。从头到脚,各个功能区域都严格按照适于生活便于生存的最佳方式而建造。那么在这样的城市里,对外沟通的渠道有如下几种,一是通过口腔咽喉声带发出声音,人类叫做语言。二是通过面部、四肢和全身,书写文字,或者发出肢体语言。这些都是源于人类不同凡响的大脑,后天形成的结合了特殊智力的沟通方式。它们带来了人类的辉煌文明,是男女这两座城市最常用的沟通方式。但男女这两座城市都各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那么还需要有一种本能的沟通方式,它用于这些城市的再建和更新,是这些城市赖以延续的基本方式。它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文明的界限,它的举动是源于对造物者的模仿。这种沟通方式就是正常婚姻格局下的性交……
  这是我的讲义的开篇。
  我看见樱桃笑了。接着扶了一下眼镜。然后有人离开。大约四五十人的听众,陆续走了一半,大多数是女孩子。我有点尴尬,便不再照本宣科,飞快地交代了必要的内容,然后打开电视,播放录像。自己退下来,到后排的空位上坐着。等候结束。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睡前小故事 » 花果爱之樱桃

评论 抢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