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爱之樱桃(下)

    这是一堂可笑的课。在演示戴避孕套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大半。而樱桃是坚持到最后的为数不多的女孩子。一如她过去般认真。最后她从我身旁走过去的时候,还冲我笑了一下。我想是因为那个讲义。
  她的个子很高,我感觉比我高。还是短发,脸型也没有什么变化。她的细框眼镜是镀膜的,侧面看有一些彩色的漂浮物。有暗格儿的直筒裤,颀长。
  我坦然地看着她,就像她坦然地看那些挂图。于是她冲我笑了一下。她并不知道白衣白帽眼镜下的我,是从久远的过去伴着梧桐和冬青翘着凳子望着她。我想,小义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向她提起过我。
  她冲我的白衣白帽笑过之后,走出门去,她走路的姿态我已经不大认识了。
  教室里那些刷着红十字的椅子有些散乱了。我脱下帽子,摘下眼镜,也准备离开。而这时,樱桃却又回来了。她没有进来,而是立在双面拉开的门上。
  她有点拘谨,但还是开口说话了,您是小义的朋友吧?我见过您一回。
  她说得没有错,所以,我点了点头。
  她看房间里只有挂图和椅子和我,就走前两步,笑了笑说,我叫樱桃,也是他的朋友。最近您是不是没见到小义?
  我仍然坐在椅子上,手插在一起,我想我应该站起来,但我不想跟她比个子,所以没有动。我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见到了,最近他身体不舒服,来找过我几次。不过我都是让其他的医生帮他看的,这是医院的规则。
  她想了想说,最好您能帮他看看。你们是朋友对吧。
  说完她谨慎地一笑,说回见。
  我终于站起身来,其实她并不比我高。我挠挠头说,樱桃,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她很诧异。放松了身体仔细打量我。最后才遗憾地笑了说,对不起。
  我是苏铁。
  说自己的名字总是很怪的,就像看自己的照片。既熟悉又陌生,不知该怎么对待。
  樱桃似乎不相信。去扶眼镜。后来干脆摘掉,虚起眼睛来看我。笑了。
  真的是你呀!小义竟然没有说!你的变化很大,真的认不出来了。
  我笑着遂让她坐下,摆弄着手指,严肃地跟她谈小义的事。
  其实,小义并没有病痛。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毒瘾,好在还不太严重。最近他来找过我几次,是让我帮他开杜冷丁。他骗我说他有尿路结石,经常发作。我推说是医院的避亲规则,就找了个这方面的专家给他看。那专家不由分说给他开了一大包利尿的药。转头来跟我说,你那朋友有问题,你小心点儿,别犯错误。后来我跟小义直说了,让他悬崖勒马。他故作轻松地搂着我的肩膀说,哈,小苏大夫,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走,哪天咱再去喝酒!
  后来我想了想,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小义的母亲,我的老师。她听后大哭,我安慰她,小义还没到那种地步,抓紧给她治疗要紧,我外省有个朋友正好是这方面的专家,他那里有地方有设备,不如送小义过去。
  于是,小义便这么消失了。在工厂里是请了长假。
  最后,我犹豫着问她,以你们的关系,小义走的时候没告诉你吗?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很怪啊!
  樱桃仿佛睡了一觉醒来,两睛惺忪,说,没有。就像他也没有告诉我你在这里。对了,你以为我们什么关系?
  我笑了笑没说话。她摇摇头说,肯定不是像你想的那样。难道你不知道?他对女孩子不感兴趣!
  我真的是大吃了一惊。但这也仿佛能解释得通小义的所有怪癖。从心理学上讲,他从小被母亲虐待,对女性产生了本能的厌恶也是正常的。而且他特别喜欢和男的勾肩搭背这也是事实。我忽然想到,小义的审美观,想到他喊樱桃为大前门儿……
  我决定还是换一个轻松的话题。但却不知道怎么说。我发现原来我们没有什么共同的语言,学生时代的生活一则是太久远了,另一个,作为对手,我们好像很少说话,加起来也没刚才说的多。在我这里都是美好得无法表述的记忆,惟其美好,所以无法表述。面对一个习惯于推扶眼镜的无比真实的樱桃,我找不到自己最喜欢的调子。
  我们只好继续谈小义。
  原来我代小义考入的工厂就是樱桃的工作单位。难怪她能了解他。
  樱桃说,小义人其实挺好的,爱帮助人,也聪明。我不反感他。后来他主动告诉我他的事情,令我很感动,想帮助他,但又无能为力。人有时候很难掌控命运的,对吗?
  樱桃的理智超乎了我的想象。我想起了她偏着头对我说,你玩尺子关我什么事?
  后来她告诉我,她姐姐也在医院里工作,在妇产科。她一说名字,我就知道了。但她们一点都不相象。让人无法联想。之后我们便一起走出来,她现在和姐姐住在一起,和我不同方向,在镇子的另一头。
  我的家早已经从山坡上搬到了靠近医院的江边。父亲在母亲过世不久突然中了风,现在虽然恢复了很多,生活勉强可以自理了,但身边没有人不行。每天晚饭后,我会陪着他在江边的堤岸上散步,这是他必须做的恢复性的功课。
  堤岸附近没有树,只是沙丘上蓬生着乱草。江对面的山坡上有大片的栎树林,金黄色的,箱一团夕阳未能收回的余晖。我们一路走,他大多时间不需要我的搀扶。有时候,他会停下来歪着头等我。他右侧的手也佝偻着,显露着他的病态。父亲年轻的时候能说会道,更是打球唱歌的好手,但现在他很沉默。其实只有我知道,他说话并没有什么障碍,只是他不想说罢了。见到什么有趣的事,他只是用手指一下。有时我实在不明白,他就生气地蹦出一个两个字来,例如,鱼,鸟,或者你妈等等。往往这都是他的某些回忆的片断,那里深藏着一些不为旁人了解的幸福和快乐。他很享受自己现在这种不用说话的状态。
  我想,我老了也会像他这样沉默的。与别人不同,沉默一直是我观察世界的一个通道,如同在一个很静的水面才能查看自己的影子,我在沉默的倒影中看到草木的生长看到飞鸟掉落的羽毛,看到一切运动的事物在那里露出了本相。
  我爱面前这个顽皮的躲藏自己的老人,有时我会把他背起来跑一段路,就箱他很早以前背我一样。他会快乐得蹦出很多字来。
  那天我背他跑累了,坐在江边。他佝偻着右手,去捡起鹅卵石来,挪到水边无力地投下去,我拍着手鼓励他。忽然我想起了樱桃两眼惺忪的样子说,她不反感小义。
  我安静地悟出,以她认真的性格,她说不反感就是说爱。
  那天我打了很多水漂给父亲看。而他一直显出不屑的神情,我猜他的意思是他手脚利索的时候,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几天之后,上午查完病房,我在向一个值班护士交代一个病人的用药情况。樱桃的姐姐抱着一堆干净的床单走过来,忽然停下来说,苏医生,我怎么听小妹说你和她是同学啊!
  樱桃姐姐的脸比樱桃圆润,身材要矮小些,眼睛倒有几分相似。
  我跟她不熟,笑笑说,是啊,她跟您说了啊。那天挺巧的就碰到了。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呢,她小时候经常回家来哭,说班里一个男生总是比她考得好,她恨你都恨得要死哈。我当时没少安慰她,也知道你的名字,就是对不上号。
  樱桃说她恨我恨得要死。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习惯这样当面被人谈论着。想离开,但工作还没有交代完。
  她继续说,我听说你父亲瘫痪了,现在还好?瘫痪的老人照顾起来很麻烦啊,你一个小伙子家的,真看不出来!

  
  我说,还好,他自己能够下地吃饭。
  她望着我很快地点点头说,嗯,那还好。你忙吧,有空去找樱桃玩吧,她没什么朋友的,每天在屋里练毛笔字。
  她的这个邀请我觉得很突然。旁边红脸蛋细眼睛的小护士都意味深长地笑了,怕失态了,惹了大姐生气,忙伸手去打开一瓶葡萄糖,兑一份青霉素的干剂。
  我侧过身子说,好的,大姐,您慢走。
  大姐慢走了。我从小护士低头垂目想绷却绷不紧的脸上,玩味着一些信息。
  后来我听说樱桃姐姐急着给樱桃找对象,跟医院里的适龄未婚的大夫几乎都暗示过了。我是其中之一。樱桃在家写毛笔字的段子,已经尽人皆知。我却知道樱桃写了一手漂亮的仿宋体,颇像她身形的修长。上学时我便自愧弗如。
  小义不来的时候,我的生活相当有规律,早晚陪父亲锻炼,早餐午餐从医院的食堂里买回去,晚餐一般都是我来做,除了周末,平时买菜都是邻居的大婶给带回来。父亲兴致来了,也可以去买一把小白菜一把葱什么的。而过去二十年我也没见他买过一芽菜,那都是母亲的事。过几天中午或者周末,我会带父亲到医院的澡堂里洗澡,就像当初他带我洗澡一样。每次他都想到热水池里去泡,而我害怕他有危险,尽量阻止他。有时他着急了支支吾吾不满。我只好把他抱进去,自己在旁边守着。他的身体很轻,可以自然地漂浮起来,两手悬在水面上快乐地划动着,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而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最后他可以自己洗脸洗脚,我只需在旁边帮他拧一下毛巾,其他的他不让我帮忙,如果我多手了,他会快速抖动他佝偻的右手,表达他的抗议。他睡下了,我关掉电视,拧开台灯,看我的书,直到睡意像一大团墨汁滴落,在我的眼前洇开。
  有时父亲的老同事会到家里来看看他,说会儿话喝杯茶就走了。而父亲一般不说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就像我小时候听他们说话一样,自己能听懂,但别人总以为是摆样子。
  那晚的客人是樱桃的姐姐。她笑着说是正好路过,来看看。楼上也住着一位医院的同事。
  进屋后她仔细打量着,父亲莫名其妙地看看她,然后看看我。这个肯定超出了他以往的经历。我给他介绍说,这是同事。他还是很纳闷儿,很反常地站起来在屋里佝偻着手不停地转圈子。
  这让樱桃姐姐显得很局促,没说什么就告辞走了,仿佛她的目的就是来家里四处看看。
  而父亲等她离开就盯着我,很着急的样子。我笑了,说,怎么了?
  他蹦出两个字来,你妈……
  我不明白,樱桃姐姐跟母亲有什么关系?
  而他一直晃着头,还在说那两个字,你妈……
  我笑了,我妈怎么了?她长的像我妈?不像啊!
  他发急了,把桌上的杯子拨倒了,茶水哗啦淌了一桌面,还顺流下来,滴在地板上。
  我连忙过去,知道不能跟他开玩笑了。就拉住他的手,蹲在他面前,说,你是说我妈不高兴?
  这回他点点头。可是母亲会不高兴什么呢?这可难住我了。只好挑最直线的方式安慰父亲。
  我拍拍他的手背说,我不会让她再来了,你放心。
  他看看我,然后安静下来,转过头去看电视了。
  母亲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我不知道她会跟谁有过节,而父亲现在表达自己的情绪的时候,总会提起她来,这已经渐渐成了他的习惯。实际上是他不高兴。我想他是误会了,他以为樱桃姐姐来找我,很不正常,他觉得她的年龄太大了,不适合我。但这么复杂的事情,我没办法跟他解释清楚。或者说,对樱桃,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期望些什么。
  她总是像一艘挂着绿色危帆的船,漂浮在我的海天之间,而我既在水中,又在岸上。无限欣喜她的美好,却又担心她的航向会朝我而来。
  不久我收到了小义的一封信。令我非常失望。
  他写道:苏铁,我他妈没写过信,现在写给你,真是受洋罪!你这里的朋友真够哥们儿,已经把我折腾得半死不活了,我他妈受不了了。告诉你老师,我不打算回去了,工厂的事她看着办。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哥们儿,很义气,我准备和他去做生意,明天就走。回头你替我谢谢你朋友,我现在不能告诉他。好像没什么说的了,你好好当医生吧。对了,我以前没告诉你,樱桃和我在一个厂里,我对不起她,有空你去看看她。就说我死不了,一切都好。(小义)
  没有落款时间,我看了一下邮戳,是十天以前的。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医生朋友,他电话留言说去国外学习,请以后联系。
  小义除了骂人,从来不叫妈。我早就听老师讲过了。但他这样放纵自己,还是令我很失望。他长得高大英俊,说话俏皮,和人很容易亲近,我跟别人很少说话,但却会跟他讲很多。我看着这封信,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起樱桃那天说的,人有时候很难掌控命运的,对吗?
  我不知道如何去跟老师讲。周末,我把父亲放在门口和几个老人一起晒太阳,自己揣上信去找樱桃。事先在电话里约好了。
  她姐姐家的门外是一条巷道,附近都是老房子,红色的砖青色的瓦,都被风雨融蚀了,像水墨画在宣纸上起的毛边儿,姿态沉静,颇有睡意。冬日的阳光很好,她却戴了一条很大的围巾,渲渲软软地围紧了脖子,垂下来,红到腰际。
  我们出了巷道,过一个单孔的小桥,穿越车站的站台,在一个通往山坡的小树林里漫步。
  她拿着小义的信看了许久才递给我。我发现不但她的眼镜上有七彩的浮光,她的眼睛里也透出那样的色彩。她转身去擦拭。半坐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
  我本来是向她来找办法的,现在感觉第一要务是安慰她。
  小树林都是一色碗口粗的杨树,直直的树干,没有一片新叶。我扶着一个树身,在地下拣了两片旧叶,把干枯的叶柄拧下来,挑了一根粗壮的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把它们交叉起来,教她捏住不要松手,我微微用力,我手里的那根叶柄应声而断。我笑了,说,我早就想教你玩杨树叶子,你还记得不?
  她转着那根叶柄,说,我倒忘了。苏铁,你真有心啊。这么大了,还惦记着这种事。
  我哈哈大笑,有兴趣吗,我会玩的还多呢!走,这里过去是一条小涧,我教你玩所有的草。
  樱桃有气无力的样子,但还是跟着我去了。
  我教她怎么把茅草当箭射出去,教她怎么通过玩竹节草戏谑对方是母的,当时这些草都枯萎着,一如她无可无不可的神情。
  我想老师那里的事我自己去解决吧。不要再来烦她了。
  最后她说,苏铁,我们回去吧。我感冒还没好。
  走到门口,她转身松了松围巾,对我说,谢谢你苏铁,如果小义还联系你,告诉他,他没有对不起我,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小义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小义的母亲,我的老师,和我说话的时候头晃得厉害,但她的目光已经没有了锐气。而小义的父亲是个个子矮矮脾气温吞的小老头。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没有给他们看那封信,只是把事说了。然后,安慰他们说,小义想出去闯一闯,就由他吧,相信他能过得很好。
  后来我知道,老师有点怨我把小义送出去,却没有负责到底。
  我也并不怪她这样想。过年的时候我又去拜望了她。她家的门上连春联都没有贴。

  
  入春不久那件事就发生了。
  那晚父亲睡得特别早,我在台灯下能听见他说的梦话。他的梦话很清楚,所以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他能好好说话,只是不想说而已。他在梦里大概是在和母亲拌嘴。那种语句他只会在跟母亲说话时使用。
  窗外有零星的雨点儿,因为那几棵水杉树上的风声夹杂了沙拉沙拉的调子。忽然一串脚步节奏很快地由远到近,停在我的窗前。我家住的是一楼。然后一个急切的声音喊道,苏医生苏医生!你在家吗?
  我连忙应了一声,然后跑去开门。我想可能是医院出了紧急情况,我住的比较近,时常会有急诊的病人因为值班的医生专业不对路处理不了,派护士来叫我。
  外面是樱桃的姐姐,穿着便服。她手脚哆嗦着告诉我,樱桃自杀了。正在医院里抢救。
  我开始跑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医院。医院的大铁门上开了一个角门,两个白色的圆灯立在门柱上,被柏树的枝条掩去了一半,光线幽微。我拨开正门上隔风挡尘的橡胶帘幕,跳入耀眼的日光灯的溪流。我在过道里的脚步声撞击着浅绿色的墙围,空洞而又沉重,一直伴随我冲开急救室的双拉门。
  其间,我无法思想,或者说我的思想跟不上我飞快的步伐,滞后在某个楼道的拐角。我头脑里只有那个被裹了阳光、放置在我课桌上的樱桃的侧影,只有那个对我说“你别怕,它一会自己会展开”的小姐姐。还有她家房前高高举起的像船帆一样的杨树丛。还有那个一直下雨的夏天,漂浮起来的那座山。从樱桃姐姐哆哆嗦嗦和我说话的那一秒钟起,我清楚地知道,我爱樱桃。失去她意味着失去了我心灵中最可宝贵的一粒嫩芽,意味着我无法再使用那个观看世界的通道,那里通向我所有区别于俗世的宝藏!我因为巨大的爱而产生巨大的歉疚。
  我从墙上拿下一件白褂,从护士手里接过帽子口罩和手套,值班医生已经以最简洁的话语告诉了我情况,我们一边快步来到了樱桃的病床前。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没有去看过她一眼,我的脑中只有教案和临床病例。
  给她洗完胃,设置好所有的观测仪器之后,已经是深夜了。我洗了手,走出到值班室里坐下,护士倒了杯热水给我,我告诉她每隔十分钟去看一下情况。樱桃的姐姐红着眼圈出来。见了我又开始抹泪。我说,大姐,不要紧了,幸亏你发现得及时。那些药物刚入胃不久,很多糖衣都还没有破裂。告诉我她为啥要这样呢?樱桃不是这样的人啊。
  她垂头想了一下,看着护士知趣地离开,哑声说,昨晚她才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听了非常生气,而且她不告诉我是谁的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我们的父母死得早,我看护她,就跟看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俩虽是姐妹,但情同母女。你千万别笑话我,我至今没有结婚一半的原因就是为了照顾她。她这个样子,让我非常伤心。
  我因为感动而温和地看着她,我不了解樱桃的家事。
  她抹着眼泪继续说,前半年我就觉得她不大对,工厂里有那么多很好的小伙子,她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叫小义的,说是她的同学。但那人吊儿郎当,工作也不上进,除了个子高点儿,没有一样配得上樱桃。但她自己却如醉如痴,不能自拔。我骂过她几次,之后我以为就断了来往,谁知道却弄成这样!她从小学习好,懂事,但为什么这件事就那么糊涂呢?我想不通啊!
  我默默地听她说。没有一点思想的溢出。
  她说,樱桃从小就不跟男孩子来往,现在长大了,我有点担心,所以,厚着脸皮给她介绍了不少对象。按说她长得也漂亮,气质也好,学历也高,应该不是难事,但总是跟别人合不来。我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我的影响,我当初谈恋爱上过当,所以有点阴影,可能平时言谈中就传给她了。有人说我有点神经,我都知道。但无论如何,好坏她自己总分得清楚吧?
  我给她又倒了些水,说,大姐,樱桃跟我是同学,从小就好强。即使她知道自己错了,恐怕也不愿意承认。我们不要再逼她了,好好地劝解她。她和小义的事,也不要再提了。孩子能不能保住,你应该知道,是很难说的了。
  大姐点点头,又有一股眼泪流下来,说,我只想她好起来,别的她自己做主吧。
  我想这并不容易。小义的作为实在让人费解,樱桃的一往情深也难以解释。这就是所谓的“难以把握的人生”吗?
  我去病房里又看了看昏睡中的樱桃。她头发散乱,头歪斜在白色的枕头上。药物的作用还狰狞在她的脸上。我忽然明白,我藏在内心深处的这种爱,和她离乱在病床上的这种爱,没有什么区别,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她所托非人不是她的错,我有爱无语也不是我的错,有时候世间的人和世间的植物没有区别,我们无法控制生长的方向,无法挑选阳光的朝向,无法走近想要到达的乐土。在爱的孤岛上,我们都需要被营救。
  凌晨时分,我疲乏地回到家中,雨下大了,我去关上父亲房间里的窗户。他蜷缩在床上是那么瘦小,像一个随时可能干瘪下来的果实。我想到母亲在日,他骄横跋扈的样子,忽然明白了,其实他现在只是在等待母亲从另一个世界的彼岸来营救他,带走他。
  忽然,我感到一种孤寂悄悄地充满了这个房间,如影随形,和我一起躺在了床上。我像躺在一张巨大的梧桐叶上,叶上的脉络穿过我的全身,紊乱了我的血脉。我无论如何不能睡去,无论如何不能躲开樱桃那张羞愤的脸。
  樱桃出院后,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两年以后。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我有很多的空闲在小镇上游弋。我刚结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准备离开小镇,到我想到的一个城市去。那天下午我走访了一个朋友,从他家的楼上下来,几棵石榴树在过道两旁炫耀着鲜红的锦帕。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蹲在地上,拂弄着一扇崭新的防盗门。那是樱桃。
  我站在她的旁边,笑着看她,她诧异地站起身来,也笑了。她微微有点发胖。
  我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擦擦头上的汗,说,一个多月了呢!听说你要调走了?
  我点点头,问她,这是在干什么?
  她举头示意一下,说,把这房子装修一下。
  说完她有点羞涩似的。这时,从楼上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相貌俊朗的男子,袖子挽在胳膊上,精神抖擞的样子。
  樱桃说,明国,这是苏铁,我的同学,他是医生,我姐姐的同事。
  那男子透明的眼光立刻包围了我,伸出大手来,和我握手。说,我们下个月要结婚了,欢迎你来参加婚礼!
  樱桃伸着蹲酸的腰懒洋洋地说,我还没同意呢啊!到时候你自己和自己结婚吧。
  我陪着他们笑了起来。搭手把防盗门抬上了他们的新居。
  我离开小镇之后,几年回去一趟,第一次,我就在路上看到了樱桃抱着孩子,还不会说话,方面大脸像我见过一面的明国。
  我很奇怪,樱桃一直是她听我讲课时的样子,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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