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青梅竹马,两家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对着门,从爷爷那一辈儿就认识了。可是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他从小就人高马大,整天拖着两条擦不净的鼻涕,半赖在地上打玻璃弹子和拍洋纸,能把一条蓝裤子穿成黑色。我暗暗替他算过日子,头发长到遮住了脖子,两个月没有理过头发。他爹和我爹,是吃老酒的朋友,几粒花生米就可以从天黑说到天亮。他家里头三个姐姐,都打扮得十分干净,惟独他是个例外,我太不喜欢这个人。
我一出门,人见了都说我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白净皮肤,高瘦个子,细细弱弱,留着及腰的头发。娘十分宝贝我,作下许多规矩,隔一天要洗一次长头发,夏天不能穿太小太紧短的衣物。她当我芭比娃娃似的打扮,天热的时候,我一味地只穿素色,要么就是白底子带小圆点的连衣裙,那样最衬我的模样。
他家种了很好看的蔷薇花,天气一暖,满墙满屋檐的到处开。再热一点,太阳花就开了一院子。每年夏天一过,爹总是遣我去他们家要些太阳花种子。很小的时候,不知难为情,进了他们家的门就喊,来要太阳花种子。他爹就让他拿纸包了些出来,有很多包,每个小纸包里一种颜色。他拿出来的时候,一包一包递给我,对我说这个是红色的,这个是橘黄的,这个是白色的。我说谢谢,也不愿意用手去接,兜起连衣裙,让他放进裙兜里。后来年纪大一点了,死活不肯再去。他爹来我家和我爹喝酒的时候,说起他,说他在学校里和老师顶撞,上课迟到,不肯写功课,放了学就在外头游荡。
他和我一个表哥是同学,那时候每逢暑假,他们就整天凑在一起,挖蚯蚓钓鱼,捅马蜂窝,垫上两块砖,赤了脚站在泥地里,玻璃弹珠清脆一声响击中砖头,嘴里高喊“击中——”,抓蛐蛐的时候,他拿烟熏,然后泼水,再不成,就和我表哥背对着我,飞流直下。这样抓来的蛐蛐,我好几天不敢用手去碰。他们总是支走我,只容许我站在门后远远看他们玩耍。我其实十分眼馋,慢慢慢慢就会移到他们近处。我的干净裙子和雪白袜子不容许我像他们那样在泥地里撒野,我就蹲在一边看他们赢来的彩色弹珠。我只记得有那么一回,他走过来,一声不响递给我两粒弹子。我正要伸手去接的时候,表哥在一边说,别给他,这个一碰就哭的爱哭鬼。他却一把拉开我的口袋,把弹子丢进口袋里。他的手都是泥,那么黑,弄脏了我的衣服,我一急,真的就哭开了。表哥一脸得意,他转身就走。以后在我的印象中,他再没和我说过话。
我在学校里学着看敞开的青蛙肚子里的脊椎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早上去念书,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见他半赖着坐在椅子上,叼着烟,一本教科书哗啦哗啦扇着。他偶尔会抬起眼皮来打量我,从头至尾,然后顾自己莫名其妙笑一声,仿佛看穿人似的,让人心里发毛。再后来,我听娘的话,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大城市念了书,那里的男孩子笑容谦和,斜背着包,每天预演练习以后的人生,以后他们都会处世不惊地坐在三十八楼小口喝着咖啡。我每年一个人来来去去回家,一直保留着以往的习惯,淡淡的衣服,低眉顺眼,问三句答一句,一急就流眼泪。我没有如家里人所愿,让那个城市里的男孩子牵着我的手风光回家,往后的日子就会一眼望尽。我不喜欢从一头望得到另一头,那和我家门口的弄堂不一样,弄堂里有好几个弯儿,不知道谁会从下一个弯儿里拐出来。
二
那一年的暑假,我从学校回来,在家里歇夏,满脑子都是古诗十九首,床头茶几上的书已经讲到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了。洗完头,趴在窗台上等风吹干头发。在外头念书,家里的院子都快荒掉了,爹和娘没有我那种闲情逸致,西瓜籽葡萄籽随手扔在院子里,纠里纠缠的藤在地上蔓延开来,没有纹路,看着眼睛都会打结。我当下决心要把院子还原回来,种上各色凤仙,专心等待花开,摘下花瓣来,捣碎了,涂在手指甲上,只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可以看到有颜色的指甲。还有呢,我伸伸脖子,这一块窗下的小泥地,也许可以种上太阳花,每天低头看花开,看到一蓬蓬矮矮的太阳花挤在一起,很多个微笑重叠似的。哦,等等。太阳花,种子,是在对门的吧。那个人,变成怎样的三头六臂,凶不凶?或者笑起来能让女孩子没了脚力?还是长成一张让人记上三百遍也记不住的脸?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太阳花的影子,就像那个贪婪的莴苣姑娘看到巫婆院子里的莴苣。我可以不用管他,我只喜欢他院子里的太阳花,仅此而已。小时候也老是问他要的不是吗?所以,没关系,我只不过是问他要点点太阳花种子。说你好,谢谢,再见,再加上一个微笑,就可以有太阳花种子,可以每天看到它们在我的窗台下笑。 #p#分页标题#e#
我顶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轻轻拨开他家的门。门呀的一声,替我免去了叹息,那么多的太阳花,一院子都是,我几乎成了斗鸡眼,使劲咬住食指,不让自己尖叫起来。我跑进院子里,蹲下来,看着那些花,笑眯了眼睛,发出轻微的呵呵呵声响,蹲着的身子前后一摇一摇。有人踢踢我的脚后跟。我紧张地回过头,顺着一双黑布鞋,看到一条牛仔裤,然后是一件白布衬衣,偏偏那张脸,叫人厌烦。最讨厌纠缠不清的东西,头发和头发纠缠也就算了,头发偏偏还和胡子去纠缠,莫名其妙。他的整个脸若隐若现。很不妙,连对方什么路数都看不清楚,还没过招,恐怕就要输了第一回合。
“你好”卡在脖子里,难为情得把头低到花丛里都吐不出这两个字来。或者我该一声“喂”,霸气一点,雷阵雨似的,满不在乎问他要花种子。男孩子看惯了温温腻腻的女孩子,或许比较愿意口味浓烈一点,回肠荡气一些。可是我不会,娘只教我要说“你好”。我站起来,还是低着头,不忍心去看那粒纠缠的头。我有点发窘,脸烧起来,觉得耳朵根子很烫,也许脖子都红了。“你家的太阳花那么好,我想问你借一点花种。”我气若游丝,小心地拿眼角瞟了一眼他。他的脸藏在头发和胡子里,叫人看不清楚表情。可是,我觉得他皱了皱眉头,牵动了一下嘴角,好似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很快扫我一眼,不发一言,转身就进屋去了。
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站在他家的院子里都快哭出来,脚都发软了。又不能哭爹喊娘的,只扯着衣服下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双手插在裤兜兜里,从屋里出来,仿佛很好奇似的看着我,说:“你说借花种,那么你准备拿什么来还?”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能拿什么来还,我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手从裤兜兜里抽了出来,拉起我的一个手,把三个小纸包一个一个按顺序放进我的手里,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
“喂。”我喊住他,“这几包是什么颜色?”
他回过头来,他那么喜欢皱眉,好像看我不顺眼似的。“蠢透了。你又不是头一回要花种,要了那么多回,记性还是那么差。白白看了那么多书。头一包是红色,然后是橘黄,再是白色。”他冲我甩甩手,“快走,快走。”
我红着脸一跺脚转身就出了他家的门。哼!快走快走,仿佛不说快滚快滚已是天大的容忍似的。回到家爹和娘已经等着我吃饭。娘问我去了哪里了,我伸出手把花种子给她看。娘悄悄看了一眼爹,不经意似的说:“对门家的儿子,早已经不念书了。老听他家阿爹喝酒的时候说起他儿子,明明看他拎着书包出的门,晚上老师一脸抱歉地来敲门,说是他管自己躺在操场上晒太阳,还脸朝下,就是不肯进教室的门。真奇怪,考试起来居然门门都通过。不肯用心吧,大概喜欢和他爹对着干。”真有意思,我低头扒着饭,仔细听下去。爹抿了一口老酒说:“他爹和我喝酒的时候,喝到一半,总嘀咕这个儿子呢。他那三个女儿哪个不是花似的长的好,嫁得又体面,回娘家的时候,个个都是坐着小车回来。就这么个儿子,又不肯听话。谁叫老早就没了......”爹看我一眼,“到底疏于管教了,居然自己在弄堂口子上摆了个水果水果摊子,都是邻居家进进出出的......”
我低头间看到娘在桌子底下踢了爹一脚,爹不再说话了。我很想再听下去,这么几年,我在念书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好奇怪的一个人,比我在学校里见过的阿三阿四之类的人都奇怪,他们也不过是嘴巴老一点罢了。眼下这个人,脸皮还真厚,居然去摆水果摊子。我想着想着,看到娘的筷子指着我的鼻子:“你在笑什么?明天你姑姑要回来,你先收收心思,少弄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回别再拿不稳书了。” #p#分页标题#e#
我站起来推开饭碗,心里又不痛快起来。上回姑姑来看我,后头跟着个一表人才体面的家伙,看了一圈我的书架,然后说,这个《水浒传》究竟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写的,我个人认为还是施耐庵写的比较有可能。我一惊,身子一抖,手头的一本辞典就垂直而下砸中了他的大脚指头。呸!看书管看书,谁写的轮得到你来叽叽歪歪,酸什么酸。
我进了房间,打开三个纸包包。一时间竟然觉得是童话故事似的。故事里的落魄女子都会有三个金核桃,敲开来会有三件令人嫉妒得发狂的礼物,或者实现三个美丽愿望。我把花种子撒到窗台下,我有什么愿望,我懒洋洋地趴在窗户上,我只但愿海角和天涯。
三
家里的日子全靠写字和看书来打发。天没亮的时候,我就早早坐在桌子前写字。娘说我从小就很乖,没到会识字的年纪,就随她一同起早。娘去买菜,我独自在家里写方块字。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一气写它三四个钟头。赵体《寿春堂》被我工工整整放在桌上,我握着毛笔发呆。纸上被我临摹的字,一个个毛毛虫似的难看。
我扔下笔,跑到门口去看蚂蚁。小小蚂蚁,指甲大的一块小肥肉,便会欢天喜地,简单而知足,数都数不完。正在发呆,又是那双布鞋。“真蠢,没人告诉过你蚂蚁是数不完的吗?”
我抬头望着他,变了脸似的,顺眉顺眼很多,不见得帅气,倒也叫人往心里去。胡子都不见了,头发也理得很短,可以看到脑后青青的,他的眉毛很浓,像我写的毛毛虫。赤了膊,衬衣挂在一个肩头,头发根子和手指尖上有小水珠滴下来。他离我很近,那些水珠跳到我赤了脚的凉鞋上。我红了脸,站起来跳开一步,嘴上却不饶人:“我以为你要说这里的蚂蚁和你的头发一样多,然后要我数你的头发。”
他低下头,拿头顶对着我:“我不介意你数,只要你不怕时间。”
我在心里笑起来,棋逢对手。他不是他们,他是他。我转身进屋,扔了条干毛巾给他。
“你又去游泳了?”
“你怎么知道?”
“小时侯,你在护城河里游,很多邻居家的小子,都游不过你。我身子太弱,娘又管得紧,不能下水,只好站在岸上看。”我接过他递回来的毛巾,“那时候就羡慕你。倘若有一天想不开往河里去,还得指望你来救一把。”
“我可以教你游,再不成,你只需轻轻咳一声,恐怕就会有王子之类的人物来救。”他跟在我身后,进了门,口气突然沉重起来,“只怕,那时候,海盗会来掳走你,而王子从来不曾出现。”
我转过头,鼓着腮帮子,忍住笑。文艺腔那么重,偏偏又都是道理。进了书房,我在书架前站定,背对着他。他真的是他。我学着他的口气轻轻说:“王子只会骑白马,海盗却能天涯海角。”
我的书架上放着一个小小镜框,我在里面歪着头笑。他站在我身后,用指尖轻轻触碰照片,问我说:“那时候几岁?”
“十六,还是十七。” #p#分页标题#e#
他扳过我的肩,让我面对着他,他肆无忌惮地看着我的脸:“你这几年长大过没有?四五年了还是这个样子。”我喜欢他这么看着我,还没有人这么看过我,我脸上的小粒粒雀斑和痘痘,都被他看进眼底去了。
“别这样回看我。”他说,然后伸手把镜框从书架上取下来,放进上衣口袋里。
“你这头猪,你都没问我愿不愿意。”
“我都是猪了,还管你愿不愿意。”
“没有底片的,就这么一张了。”
“那更好,省得你再愿意给别的猪。”他拍拍口袋,笑得不可一世,“囊中之物。”
我很不中意他的这个词,仿佛志在必得。“你这头没尾巴的驴!”我小声地一顿一顿地说。他的眼光在我脸上停了两秒钟,随即张大嘴巴仰天笑起来:“我敢保证你娘一定以为你只看《红楼梦》。你说这种话太不合适了,这个话只配我这样的人说。”
不以为然,我坐到书桌上面去,说:“那么我应该说什么呢?”我一手作势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指着他,林黛玉将死,用越剧的调调唱出来:“宝玉宝玉,你好——你好——”头一歪,靠在他的肩上。我都坐不住了,滑到地上哎呦哎呦笑喊肚子疼。
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还笑作一团,自演自笑,真是过瘾。“你看。”他说,“你以为你看了多少呢?只不过记住个将死的结局罢了。”
我又一下子跳起来:“你看过是不是?”我几乎要揪着他的衣领子,“你原来也看过呀。”
他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有那么点点生气:“什么叫原来?我活该不看这些书吗?”
“那你为什么要去卖水果卖蔬菜?”
“卖水果卖蔬菜就不会去看这些书么?我喜欢怎么样关别人什么事。”
我又重新爬回桌子上头去,拍拍他的肩:“我大概十三岁的时候看的林黛玉和贾宝玉,专挑他们的故事看,其他人统统不入眼。看到林黛玉要死了,我就不看下去了。那时候第一遍看,就觉得林妹妹说‘宝玉宝玉,你好——你好——’那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呢?故技重演,我又指着他说:“宝哥哥宝哥哥,你好——你好——”刚要接下去说完,他似笑非笑拨开我的手指,把我从桌子上拉下来,挑一挑眉说:“宝哥哥你好狠心,是不是?”
我被吓得退后一步:“你怎么知道后面的话是这个?”
“我可不知道这后面的话究竟是什么,书上有没写。但是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这个。但凡得不到的,总归以为别人狠心,林妹妹又哪里晓得宝哥哥其实有苦衷。”
“哦。” 我望着他,“我也敢保证你爹一定以为你不会去看《红楼梦》这些书。” #p#分页标题#e#
“管他呢。”他说,“我可不狠心。”他把手放在茶几翻开的书上:“这可是你心爱的书?”
“算是,至少现在是的。”
他看我一眼,把书掂在手里:“我拿你两件心爱的东西,你是否会介意?”我拿脚尖轻轻踢踢他的脚尖,
“你都已经是猪了,还问我介不介意。”
他收起了书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半开玩笑呵呵笑着说:“可别书看多了,我擦过的毛巾你要藏藏好,还能算莺莺张生手绢定情之类。”
情急之下,我扯下毛巾往他背后狠狠扔过去,毛巾掉在地上,他仿佛看到我很生气似的,头也不回哈哈大笑。
四
我从图书馆出来,特意从弄堂的另一头走,那里可以路过他的水果摊子。他拉出一条小凳子,拍拍,示意我过去坐下。我十分自然顺当地绕过他的水果摊子,坐在他的旁边。他不说话,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接过来,拿苹果往白地儿圆点点的裙子上一擦,喀嚓就是一口。我知道他侧着脸惊讶的看着我,我埋头努力吃我的苹果,把它啃成一个腰鼓形状,其间抬头对他模糊地笑笑,继续大嚼。倒是他,替我掸了掸苹果留在裙子上的污渍。“你就像是白雪公主吃苹果似的。”他说。
“那可不一样。”我满嘴的苹果渣子,含糊不清的说,“你又不是巫婆,我也不是白雪公主。喂,你的苹果那么好吃,一定卖得很好。”我还伸头看了看摊子上的苹果堆:“而且,你的苹果长的都很漂亮。”
他对我眨眨眼睛,说:“嗯,卖得很好,等卖完以后,有了一笔钱,我就要到处去玩。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愿望,想要离开家,一生一世用脚走路,要去看遍风景,老在同一个地方,就只能见到一面风景。”他又不耐烦的挥挥手,不过你不会懂的。你只晓得看书写字,你和我过的不是同一种日子,你不会明白。”
我拍拍裙子站起来,瞪着他。谁说我不明白呢?我爹的那个古董花瓶里,装满了我的硬币,小时侯,娘总是哄我说,喜悦,来,放一个进去,喜悦不是想要去周游世界吗?快快攒钱,以后喜悦长大了,想去天涯就天涯,想去海角就海角。
我叹口气,天涯和海角,恐怕我爹和我娘,会拿着大菜刀去追我回来。他又怎么会明白,当我是只会念书的乖孩子罢了。
我也冲他不耐烦地挥手:“算了,你也不会明白我的。改天你要跑路,你的背包大不大?装不装得下我?你挡不挡得住菜刀?”
他鼓起腮帮子,漫不经心地说:“你还是老实巴交在家看你的书,练你的字。你要跑路,别扯上我,我不喜欢背包很重,我嫌麻烦。”
说话间,一只手在我和他面前拿住了一个苹果,我和他同时抬起头来。一身制服的男子,身旁站着一个女子。他握着一个顶大顶红的苹果,递给他身边的女子,说“吃吧”,一手环住她的腰。
“先生。”我先红了脸,但还是站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这关我什么屁事,又不是我的水果摊子。可是我看着女子腰间的那只手太碍眼,还有那只最最漂亮的苹果。“先生,苹果要付钱。” #p#分页标题#e#
那男子把我打量了一番,指指身边已经咬了一半的苹果说:“已经吃了一半,怎么算?”对我眯起眼睛,冲我抬抬下巴,对他说:“你的苹果倒漂亮,你的妞也不错。”
我顶讨厌别人当着我的面喊妞啊妞的,当下就沉了脸,一言不发只瞪着那男子。
我晓得身边的他有点动气了,他没有站起来,坐在凳子上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说:“吃了苹果不想付钱,那么你想拿什么来抵?”
哇哇,我心里激动起来。真是转啊,转死了,这是古龙还是古惑仔?
那男子并不吃素,也不理会,搂着身边的女子,转身就走。我想也没想就把手上正在吃的苹果扔了出去。苹果砸在制服上面,闷声一记。他转过身来,一脸不可置信。
我摊摊手:“不是我。我保证不是我。换了是我,我会脱下凉鞋砸你。可是我会舍不得,不是舍不得你,是舍不得我的凉鞋,那是——”我指指身边的他,“是他送我的礼物,我不会蠢到用我心爱的凉鞋去砸人。可是,谁叫你偏偏拿了这里顶大顶好的苹果,这个苹果本该是我吃的。现在你问也没问就把它给了这个女人。我只能说你运气太坏,嗯,运气是不好,所以苹果就砸中了你。”
穿制服的男子脸上一抽一抽的,表情非常古怪:“我今天找的是他。关谁的鸟事。”
我不想和他这个穿制服的男子打架。我小时看过他打架,十分凶蛮,和比他高一头的小子打架都不怕,直走过去照样对着鼻子就是一记。
“咦?”我又坐下来,把手挽住身边的人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笑眯眯地十分惬意地说:“今天你找的是他,就是说你是故意的?那就是你的不是了。再说了,既然你说我是他的妞,那么这就关我的鸟事了是不是?”他的胳膊倒是很结实,靠在他肩上也很舒服。
“你——”
“好了,苹果吃了也就吃了,这点鸟事我不和你计较了,快走吧,你的姑娘要急哭了。”我冲穿制服的男子甩甩手,闭上眼睛不再做声,心里面却有张鼓似的在冬冬敲。
好半天我睁开眼睛,先看到他在低头看着我。我一紧张,放开了他的胳膊站起来:“走了?”
“嗯,已经走了。你那么死缠着我做什么?明知道我不会吵架,怕我打架么?这种人我不屑和他打架,顶多吼他滚蛋。还有,你的凉鞋,和我无关。”他看着我,:“喂,你怎么了?哭什么?刚才还好端端伶牙俐齿的,别哭呀你,别哭。”
我真的流下泪来,一屁股坐在你小凳子上,话都说不清楚了:“我怕死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那个人看上去好凶,我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人,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怕他一巴掌就甩过来了。”我一顿一顿地哭个不停。
“真没见过世面,这点小事就哭成这样。刚才我还以为你有多海气呢。”他从水果箱子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在我手里,“喏,顶大顶好的苹果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摆出来。” #p#分页标题#e#
五
后来苹果吃多了,胆子也就大了。晚上他去摆夜摊,我也会跟着去,只对我娘说去图书馆看书。有生意的时候,我坐在一边看书,没生意的时候,和他唾沫横飞的讲金庸。那个软骨头爱哭的张无忌,说起他,我就把苹果核踩在脚底下呸呸呸。他看我演戏似的披头散发发疯。说到动情处,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张无忌,你娘叫你千万别相信女人,你为什么不听话?”他拿着称杆敲我的头皮:“你娘叫你千万不能在人前失了仪态,你为什么不听话?生意都被吓跑了。”“你看,”我一脸愧疚,“这样下去,你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天涯海角。”
收夜摊回来的时光,是最好的时光。弄堂里有很多高高低低的窗台,可以任我爬上爬下。他大概不喜欢我爬窗台,他心疼我的白裙子。我的细手细脚的模样,只适合站在窗台里扮演朱丽叶。挑一个最高的爬,双手搭住他的肩,他轻轻托一托我的腰,我就坐上窗台。他扶住我的脚踝,不让它们晃来晃去。我赤脚穿着一双咖啡色的塑料凉鞋,他的手顺着我的脚踝滑到凉鞋上,手指一拨一拨碰着凉鞋搭扣。
“你蹲在那里,回头看我,头发湿湿的挂在脸上,很惊恐的样子,被吓坏了一样。那么大的眼睛。”他拿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我低头看着他说下去。“你一直看着我,我讨厌别人这么盯着我看。”
我的两只手,还一直搭在他的肩上:“你会对别人吼是吗?可是你不对我吼。你怕我哭,你明明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哭,算不出九十九加一就会扶着椅子哭个不停。”
他没有理会,顾自说下去:“那么久,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她们有喜欢我的,也有讨厌我的。见我不理睬,越发想要知道个究竟。我身边没缺过女孩子,她们喜欢听笑话,我就说笑话给她们听,她们喜欢听我说‘我爱你’,我就说‘我爱你’给她们听。”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那么自自然然的样子,喜怒哀乐一并写在脸上,脸红,骂人,急得要哭,我都能看到。”
“你还看到什么?”我追紧一步,“你一定也看到了。”
“不。我看不到,我不想看到。”他说,“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吃的不是米饭,吸的不是空气。”
“不对,我也拉屎的。”
他皱了皱眉头,哈哈笑出声来,伸出手指在我腰间戳了一下,我咧开嘴,曲了曲身子,咯咯笑起来。我拿食指在他面前晃啊晃:“你怕不怕痒?你知道这其中的说法,怕痒的男人,将来会怕妻子。”他一脸笑容不置可否。
“那你怕不怕我?”我得寸进尺。
他还在笑:“我什么都不怕。”
我把在他肩上的手收紧点点,那费了我很大很大的勇气。夜色真美好,能叫人藏住表情,我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整个头几乎要埋进他的颈窝里,我的心砰砰跳,既然他说看不到,那么我说给他听。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心幸福得要裂开缝来。
他把我从他肩上扯开,扳正我的上身,正色看着我,几乎要呵斥起来:“胡说。你知道什么叫爱?” #p#分页标题#e#
“我为什么要知道呢,知道了又怎么样呢?知道了什么是爱,也不能改变我说我爱你。我只晓得我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就说给你听,真有一天,你天涯海角,而我对着这里一面风景,恐怕你已听不到。我知道你听多了,从前和以后,都会有人说给你听。可是我就是要说,管你稀罕不稀罕。”
“你太固执,以后你就会明白了。”他的手没有放开我的肩,“我交狗屎运了,”他说,把我的肩扳下来点点,好让我的头靠着他的肩,“我也爱你。”
六
我太快乐,走路会打圈,吃饭的时候夹不住菜,烧水的时候看不到水在嘟嘟嘟翻泡泡溢出来。我又开始不自觉地咬指甲,咬到指甲短得卡进肉里,吃吃地笑个不停。今天午饭是红烧肉,已经打了五个喷嚏,明天我要穿那件米色的百褶裙,娘说今天弄堂口鸡毛菜又新鲜又便宜才卖一毛五分钱一斤之类的小事统统一字不落说给他听,这些事夹在那个很懂武功口诀的神仙姐姐,宝哥哥怎么会那么笨娶了宝姐姐,大苹果A是不是真的包含小苹果B等等等等的话题中去讲。我双手捂着胸口,快乐得要晕死过去,这些,阿三阿四他们晓得个屁,一天到晚只会叫:“喜悦喜悦喜悦,快快,上一堂课的笔记!”
他的水果总是又多又好看,卖得那么快。他说哭肿的眼睛用牛奶涂涂就好,腿上有淤青可以拿剥了壳的熟鸡蛋滚一下。一切都那么顺当和顺手,随手接过去啃的苹果和随手接下去的话茬儿。劈里啪啦,他会随口问我说:“没有别的了吗?”
“哦,有的。”
“说说。”
“我爱你。”
“我也是。”
我每次说的时候。都激动得几乎要捂住嘴巴。打战的腿和幸福得快要爆炸的胸膛。这三个字那么俗气,每一秒钟每个角落都有人不停地在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可是,我一点都不介意,即使天天说也不介意,我一点不介意我俗气。如果被阿三阿四知道,他们一定会瞪大眼睛掐自己的大腿,喜悦喜悦喜悦,你怎么能这样?被娘教出来的喜悦,是应该憋一年讲一句我想你,憋三年讲一句我爱你。我明明穿着长着泡泡袖的白色裙子,却随随便便就把头埋进了人家的颈窝里去,想也没想就说我爱你。可是,这个世界时间就那么长,给我的不过是几十年,那么多的人,我所能遇到的也不过是这几个。好容易能遇到,不说我爱你,恐怕会后悔得连睡觉都闭不了眼睛。
七
那个白天泛着红光的夏天就要过去,没完没了一树又一树的蝉在叫。在娘的视线之外,我呼吸加快,体温升高,心里的温度像大太阳底下的柏油马路,他只需看我一眼,我的嗓子眼就会扑哧一声冒烟。天没亮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出去,飞快穿过窄得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弄堂,沿着护城河的石板岸往河里扔一路石子。他会在河岸的某一处,双手攀在石板上,全身藏在水里,仰着头露出脸对我笑。我的膝盖跪在石板上,整个身子趴在河沿,微微探出上身,低下头去,嘴唇贴住他的脸,他的脸湿湿的,我的嘴唇带上了喝水的味道。有时候整个天光不亮的早上,我和他都不说话,我坐在河沿,看他游,一直游到看不到头为止。我非常有耐心,甚至会打上一个小小的瞌睡,我一点都不担心他游不回来。护城河绕着整个城市,无所谓头尾,总归可以绕得回来。何况他水性非常的好,几分钟藏进水里面不出来。那吓不倒我。 #p#分页标题#e#
他的水果卖得异常的好,那些苹果橘子都长得十分周正漂亮。他喜欢挑漂亮的果子卖,卖起来一点都不心疼,对人说:“喏,这个,这个好看,对对,左边带疤旁边的那个。”有个老公公老婆婆来摊子,买了果子,顺便带上我一眼:“真乖巧。”他看我一眼,一脸正经:“不,这个是样品,不卖。”
我几乎要忘记乘法口诀,取而代之的是他每天看着我的表情,用不着费心去记,就在心里入骨。我开心得没有注意到他的水果箱子里的果子越来越少。那些果子,被不同的人买走带去不同的地方,也许早已随人海角天涯地跑。水果箱子里的果子终于只躺着最后一层,尽是些歪果烂桃。我把它们细细地挑出来,弄干净了,吃起来居然十分甜。他指着那堆果子说:“都是喜欢漂亮东西的吧。谁晓得果子越是贼头狗脑,却越是好吃。”
“那么,你算不算贼头狗脑?”我舔掉顺着手臂流下来的汁水。他没有说话,拉拉我的小指头。我的手指头上沾了水果的汁水,黏黏地紧紧贴着他的手。他的手非常重,下决心似的,几乎要扳断我的手指。我没有叫出来喊痛,我不抬头也知道他的表情比我还痛。“我……”
“求你,让我吃完这个果子。”我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我不想舔掉顺着手臂流下来的眼泪。我知道他已经攒了足够的积蓄,那些足够我去外面读三五年的书。
就像很久前去讨论太阳花种子的那一年,我拉起裙摆,围成一个兜,把所有的歪果烂桃统统放进裙子里。果子压着果子,在裙子上渗出汁水来,我太贪心了。留得住花种子也许能等到花开那一天,留住果子又算什么呢?
我头也不回往弄堂里走,几乎要小跑起来,能听到果子互相拥挤的声音,和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忍不住回过头。
他婶子斜斜地靠在路灯秆子上。“你是那么好。小时候,看你穿着素色的裙子慢慢走路,碰一碰,想碰碰你,都怕会痛着你。”他的声音开始吊儿郎当起来,“而我,说穿了也不过是堆屎而已。”我任他的眼神慢慢在我脸上触摸,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你不要这样。”我抽抽搭搭哭得打噎,“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可以带我一起走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卖苹果香蕉西红柿,我吆喝,你坐在小板凳上数钱。”
“我愿意的,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没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你觉得我会快乐吗?”
“不会——”
“不会快乐的,我有什么好呢?给不了你什么,你看这样,我是不会快乐的,你明白吗?肩上那么重的话,我快乐不起来。”
我伸手去掏手绢,果子落了一地,双手紧紧捂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呜咽起来:“可是,可是你说过的,你喜欢我。”
他摇摇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屈起食指,轻轻在我脸颊上划过:“你还小呢,都不懂。我喜欢你是一回事,能不能和你在一起是另一回事。你以后再大一点,遇到更多的人,想想也不过如此。我不过是平常的一个人。喜悦,你刚从学校出来,没有遇到过很多人,所以你觉得我对你很重要,比天还大。” #p#分页标题#e#
我哭得更厉害了,再没有比触手不能及更难过的事情了。“你害怕了是不是?”
他走近一步,拨开我捂着眼睛的手,抬起手腕,用力替我擦掉眼泪:“我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你知道。你知道我怕什么,不知道的,喜悦。”
我抓住他的手,让他停在我的脸上:“是的,我知道的。可是,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我不喜欢你这么问我。喜悦,何必事事都要求为什么呢?”他抽回自己的手,“你看,我只能赤手空拳替你擦眼泪。如果我手重一点,还会弄疼你的脸。”
我低下头,鼓足勇气又把头抬起来,望着他的眼睛,“你还喜欢我吗?”
“不知道。”
“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你要我分开了是不是?”
“我和你都没有在一起过,哪里来的分开。”
张张嘴巴,是他说的吧,整个人都呆掉了。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路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默了半分钟,他拉拉我的辫子,脸上换回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口气又轻快起来:“就这样了,小东西,记住以后都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
有以后吗?如果有以后,以后谁来拉我的手,谁来剥橙子,谁和我一直走路走到脚底起泡。
第二天天没亮,他爹就气急败坏地把我家的问敲得震天响。他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晓得拿起我爹的酒瓶子就咕咚咕咚,红着眼睛大骂败家的。我躲在里面没出来,我知道他已经走了。我的相片和书,不知道他有没有带在身边。我静静坐着,没有再哭。这一夜,好象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噌噌发出声响长大。过几天,几月,几年,不过是换张照片买几本新书而已,即便是天天捧在手心呵护,也难免会有松手遗漏的时候。他的眼睛用来看不同的风景,我的眼睛用来看书,望来望去,连执手相看两不厌的机会都没有。我怎能要求他待在一处只看到一面风景呢?只是,想起或许他的身边,别的女子,依偎温存,心里住了个啄木鸟似的。
我知道的,后来就知道了,会慢慢好起来的。如同他说的那样,不过如此,不过是原来的日子。那不过是个脸红心跳的夏天。看看书,看看太阳花,日子过去也就过去了。什么都不去想,就什么都是原样。我慢慢快乐起来,晓得要穿鲜艳衣服,也知道给多年未联系的朋友们去信,日子真的有板有眼起来。
只是有时候看书眼睛痛得想流眼泪,看到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看着看着我就会忍不住点头笑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