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之间,有一种很玄很微妙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我们一起工作出差,轻松自然,偶或不见,都有隐约的思念与牵挂,但我们默守着某种规则,从来没有把蒙在我们之间的那层薄薄的面纱挑开,我们坦然享受着彼此的关心欣赏与相互吸引,又从不越雷池一步。这份情感,不似亲情醇厚,较爱情淡薄,却比友情甜蜜,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暧昧。
不知是哪位前辈总结的,男女搭配,工作不累。我所在的办公室正是这样的格局,两男两女,比例协调。一位快到退休年龄不太管事的W科长,一位正值荷尔蒙衰退初期的Z女士,不喜欢机关复杂人际而郁郁寡欢的我,还有他,刚结婚,并读完了在职研究生,意气风发。
头两年,我对他谈不上好感,也说不上讨厌,他身材中等,外表干净,工作勤奋,对谁都一副笑脸。直到W科长退休,我们办公室的格局变成了两女一男,我跟他的关系才似乎拉近了一点。起因都在Z,Z是个进取心极强的五好中年女性,一向想往带长的职务上攀登,这份过于强烈的进取心让她的坐式站姿讲话走路都有一点走样。在局领导每次来我们办公室布置任务的时候,她总是提前起立,头微微扬起,双脚交叉呈丁字型,脸上模具一般雕刻出十公斤铅球都拽不下来的灿烂笑容。每次看到那情形,我都恨不得钝化成一根木桩,好让这朵迟开的奇葩恣意怒放。
他虽然也自诩有为青年,但Z的迫不及待,大约让他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动摇了不止一回,终于有一天,Z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跟在领导后面走远之后,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大声吐出一句国骂。这一骂,似乎把他跟我骂到一个战壕里了,我端出过来人的姿态开导他:在机关里混,要么你忍,要么你狠,要么你滚,我故意把滚这个词拉得很长,我知道,他哪里舍得滚呢,这是他过五关斩六将才得到的幸福生活。
渐渐地他和我的交流多了起来,尤其是Z如愿以偿当上了科长,对我们摆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之后。不忙的时候我们捧着茶杯,坐在各自的电脑前海侃胡聊,逗乐玩笑,没大没小,他在QQ上给我发搞笑图片,搜罗逸闻趣事,我把对胃口的音乐,感人的文艺片传给他分享,逢年过节,他给我发各类祝福短信,有幽默蛊惑的网络桥段,也有他自编自写的煽情诗句,我慢慢在压抑的办公室也变得开朗与快乐起来。
活动室有一张乒乓球台,没事时,我喜欢挥上几拍。没多久,他也好上了这口,下班后,一定要跟我斗几局才回家。他步伐矫健,扣杀有力,没几下,我就输了,我不服气,说男人跟女人打球不能扣杀,他一脸诚恳地认错,说对对对,我也不能发旋球,因为我手腕力气也大。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我们掰手腕,我两根手指头,就能打败你。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指甲剪得整整齐齐,倒也不那么令人讨厌。
单位年年组织自娱自乐的文娱活动,有一年“三八”节搞女子模特表演,他在台下给我们提包看衣服,我穿着旗袍与晚礼服在台上走步,看到人群中他站在椅子上为我鼓掌,晚上回家又在QQ上往死里夸我。我心里甜滋滋的,哪个女人不虚荣呢?听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表扬自己,总归是高兴的。
年末的单位聚餐,他是张罗人之一,饭局上,他忙前忙后,却也还记得把我酒杯里的白酒倒入他自己的杯中,再把凉白开偷灌入我的杯里,记忆中似乎除了我老公,再没有人对我这么体贴。有时他热忱地帮我夹菜,被同事看到起哄,他有点霸道地说,这是我姐,我给我姐夹菜怎么着了,对于他公开的表白,同事们反倒一笑了之。饭后去卡拉OK消耗多余的卡路里,他喜欢拉我对唱,有一次,我们合唱张洪量与莫文蔚的《广岛之恋》,两个人都唱得很投入,他隔着乱哄哄的人群,在昏暗的灯光下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我用余光感觉到了这波涛汹涌的一瞥,装作不解其意,把它挡了回去。#p#分页标题#e#
毕竟有硕士这个头衔又写得一手好材料,他还是升得比Z快。升到副主任后,局里本来是要给他一个单独的办公室的,但他不同意,说这样挺好,习惯了,风水好,花多,养眼。他说这句话时,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不知怎么的,我脸上竟然有些发烧。我加班的时候,他也不先走,一会帮我泡杯咖啡,一会帮我装订打印好的材料,回家时,他开单位的车送我,放我喜欢听的英文碟片。渐渐地我有些依赖他,几天没有见面,心里就空落落的,上班这件事情,也终于变得不那么枯燥乏味,令人厌烦了。
有天晚上暴雨,我们加班到很晚,车到小区时发现,通往我家楼下的路完全被雨淹没了,我正准备打电话让老公来接我,他从车上下来,赤着脚,说,来,我背你,把你送回家。他看出了我的犹豫,笑着补充,我要背不动再叫你老公接着背嘛,这句玩笑成功地打消了我的迟疑,伏在他背上,我有些不安又有些甜蜜,他趟着水一路嘻笑着,一会作出背不动的样子,一会作势要把我扔到水里,我又笑又叫,像孩童般欢娱。回到家,老公已睡着了,看他一脸安详的样子,我心里忽然生出几许歉疚。
单位在竞争职位前夕,他约我喝茶,说有一些考试要点要向我请教。我们在一间安静幽雅的茶馆沏了两壶茶,边喝边聊,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问题,他慢慢地问,我慢慢地答,时间仿佛静止,最后我们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有渐渐变淡的茶水被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啜下。
他如愿升到正职,终于从我们这个男女搭配,工作不累的大办公室搬了出去,想一想,我们相处,竟然也快十年了。我们是最要好的同事,最放心的友人,最稳妥的上下级,我们愉悦着被枯燥乏味生活麻醉的心灵,满足着丰沛内心对浪漫情感的需求。
有一年情人节,天气很冷,单位加班到晚上十点才去吃饭,出门后发现,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鹅毛大雪。他站在大雪中,伸开双臂,作出拥抱的姿势,他说今晚我们要痛快地喝一场,这样美好的情人节夜晚,不能浪费,他目光如炯越过飞舞的雪花,停留在我的脸上。我看到他深色的风衣在雪花中舒展开来,柔和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心里怦然动了一下,有些甜蜜,又有些忧伤。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外地开会,他喝多了酒,晚上非要我陪他出去散步,那是山区的一个小城,行人稀少,路灯幽暗,空气清新得可算奢侈。远处,是一望无际黑黢黢的山峦,风裹挟着大山的气息吹过来,令人沉醉。他说累了,拉我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他把头靠在我肩上,轻唤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昏暗中他的呼吸有些喘急,无数星星从深蓝的天空俯视我们,我用力推开他,站在一步之遥,对他抱憾一笑,他有点无奈地抬起头,脸上掺杂着失望挣扎,还有,和我一样的伤感。
他也明白的吧?那层透明光亮的玻璃纸,一直横亘在我们中间,它像一个安全罩,把我和他罩在纯洁安全的领域,谁也不能轻易戳破它。我们在隐密快乐的第四类情感之下,各有各的阳光雨露、山川河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摧毁自己与他的原有生活秩序与轨道,我只想跟他成为两条挨得极近的平行线,相互取暖,彼此激励,赖以支撑,无限延伸在时光的旷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