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有一天喊汪丁丁跟她去楼上储藏室拿一次性中单,她们科住院的老头儿有几个最近老尿床,中单的用量骤然增加。临关门了,护士长又想起来:“丁丁,抽屉里有个塑料袋,带上。”
下楼,汪丁丁捏捏塑料袋问:“好像是彩妆?”护士长说:“张继得看样子今天就不行了,先拿下来,省得一会儿再跑一趟。”汪丁丁半天摸不着头脑,张继得死亡跟彩妆有什么关系?她问办公护士谢凤扬,谢凤扬冷冷地翻了她一个白眼:“刚毕业几天就把学的东西全还给教员了!怎么做尸体料理?”汪丁丁“哎呀”一声,塑料袋一扔,叽里咣啷一阵响。
恶心死了!
是做遗容修整的啊!
也难怪汪丁丁不能把这些五颜六色的粉底口红眼影颊彩和死人联系起来,因为她上课、见习、实习,一次都没有用上过。
可是现在她分在老干部病房了,跟普通病房不一样,做治疗时要三查七对,应该喊床号姓名。比如:“二床谁谁谁,吃药了!”这里就不是这样子,包括护士长在内都笑得把大白口罩撑起来像个大脸猫,曼语轻声:“张部长(一般是病人离休前担任的最后职位),要打针了哦。”又转头喊病人的爱人:“阿姨,热水袋准备一个吧。这水有点凉。”
切!还是护士长呢,竟然像个医盲一样把大输液说成“水”,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张继得那天死了,汪丁丁找了个借口躲在治疗室不出来。天哪,让她给一个死人化妆,还不如让她先一头撞死好了!
自此汪丁丁算落下了病根,她特别害怕如果半夜里是她值班时病人死了怎么办?
白天还好些,基本上都是护士长最后去化妆。本来人死了就格外伤心,儿女们还不大难过,最痛不欲生的是老太太们。后来汪丁丁终于见到过一次,护士长俯着身,一丝不苟地往尸体脸上抹粉,家属们在外面团团围着哗哗掉眼泪,拦着老太太不让进去。
汪丁丁胆小,什么都怕。第一次上解剖课,看着那些酱肉一样的二头肌、腓肠肌,全队一百多同学,只有她当时就吐了。中午偏偏大食堂还做了红烧牛肉!看见蟑螂,她能穿着鞋“啪嗒”一声跳上床。还有一回在路上走着,一个促狭的女生突然锐声大叫:“哎呀!老鼠!”汪丁丁根本不辨是非真假,闭着眼,“蹭”一下,就利落地猴在旁边同学的身上了。也就是她个子玲珑些,同学们基本上架得住,不然两个人准得合起伙摔个大马趴。
病房里的老头儿们都老得不行了,有时汪丁丁跟着老护士喊:“叔叔,阿姨。”他们躺在病床上笑得像天真的孩子似的,说:“应该喊爷爷奶奶的哦!”汪丁丁不笑,只管打自己的针,有时还要搬着老头儿们的脚翻来覆去找血管。他们真和戈壁滩上的枯树桩子没什么两样,风吹日晒,没一点儿颜色。再说了,和老头老太太们有什么好讲的,她连自己的爸妈都懒得搭理呢!
中
秋节过了,临时出院和家人们团圆的老干部们又都高高兴兴回来了。楼上军干房间的向道远却搬到楼下监护室了。
第一次撩开向道远被子的时候,汪丁丁吓了一大跳,天哪,这个身子蜷成婴儿样,手勾成鸡爪子,两只脚像烧焦了的烂柴禾一样的没牙老头子就是威风凛凛,很年轻的时候就授少将军衔的将军吗?
她看着向道远,手里捏着输液器的小扁针头,无从下针。
一连三针不见回血,老太太急了:“丁丁,老头儿身上的枪眼儿够多了,你就少扎几个吧!”她叫小保姆去喊个老护士来打。老头子在床上逆来顺受地躺着,不出声。#p#分页标题#e#
谢凤扬来了,使劲掰过向道远的鸡爪子手,连拍带敲,换了一个四号半针头,在右手中指背下一针,一针见血。
第二天,还是汪丁丁当值,奇怪的是,这回老太太没嘀咕换护士。汪丁丁也算争气,依葫芦画瓢,没让向道远受二茬罪。老太太眉开眼笑,拉着汪丁丁的手说:“本来我不想让你打针的,老向说这样给你们添麻烦,没让。”
这回老头子终于快不行了,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急性心肌梗死,所有的老年病他全挨了个遍。汪丁丁上特护。两班倒。
老太太很满意,偷偷跟护士长说:“丁丁这孩子技术不怎么样,又不爱说话,人倒勤快。”因为和另一个从其他科室抽调的护士一比自然就分个高下。平常翻身拍背,雾化吸痰,皮肤护理,汪丁丁按时准点,动作又轻又柔。按说这年轻的小护士们是一拨不如一拨了,可汪丁丁偏要争口气。
向将军缓过一次劲,屁股上也没长褥疮,烂大洞。老太太感激地天天备着一大堆水果放在桌子上,逼汪丁丁吃下去。可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汪丁丁怎么着也不能在一个垂死的老头儿面前青春地大嚼大咽———她也吃不下去。
夜里,有时候老太太合一会眼,房间里就只剩下汪丁丁和老头儿两个人。汪丁丁坐在床头,膝盖上摊着本护理三基训练,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老头儿。她想,他现在在想什么呢?年轻的时候敢一个人去挡鬼子的坦克。他们这一生才叫真正过得有意义!不像汪丁丁的男朋友,一个小中尉,只会翻着地图实现保家卫国的理想。
月光从窗外穿过来,照着床头柜上老太太拿来的老相薄。桂花的香气一阵又一阵,仔细闻闻又没了。向道远年轻时候可真威风英俊,放在现在简直就是又一个天皇巨星,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汪丁丁忍不住悄悄起身看了看,吓了她一跳,老头儿正睁着眼望着她呢。她看到他的眼睛,被皱纹耷盖着,眼神却说不出来的清澈,简直像少年一样。
秋天的叶子黄了,掉了。
后半夜老头去了,赶来的院长、政委在门外边和干休所的人小声说着话,老太太默默地掉了一会眼泪,看着汪丁丁和护士长撤去吸引器和乱七八糟的大小管子,拿棉球塞住七窍。给老头换上军装的时候,老太太套袖子,汪丁丁托住老头,她觉得老头儿可能还不如那一身马裤呢重呢。她突然反应过来,她不知道怎么不害怕了,她看着老头儿微微张着的眼睛,对拿着彩妆盒的护士长说:“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