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风一样轻

　　一
　　
　　晨雨坐在三楼的窗子前，用手托着腮，目光看着窗外。窗外五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岗，小山岗上，全是竹林。那竹，大都手臂粗细，枝繁叶茂。春去秋来，翠绿不减。晨雨的目光越过小山岗，更远的地方，是重叠起伏的远山，黛青色，绵延逶迤，雄浑苍凉。晨雨看到这样的景致，常常会想起毛泽东的一句词: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晨雨想，什么时候，也去爬一爬那黛青色的远山，站在山顶，目及八荒，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呢?
　　楼下长满竹林的小山岗，晨雨倒是常去的。特别是春夏交接的时节，雨过天晴，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低洼的地方，偶尔还会看见一团两团积水，明镜似的，清亮亮的折射着天宇。吃了晚饭，走下楼来，跟着天明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即将落山的太阳，像一只蛋黄，悬在山顶。暖暖的光辉，无声无息地照在他们的脸上，温暖，沉静，幸福。两人都很少说话，倒背着双手，迎着夕阳，神清气闲地走向竹林。
　　微风拂面，空气润湿，清新得很。看不见各色各样的鸟，但却能听到各色各样清脆婉转的鸟鸣，银亮亮的，伴随着偶尔从树枝叶上滴下来的翠绿色的水滴。
　　暮色四合的时侯，两人又神清气闲的，带着满身的清新，回到屋里。屋子有一百四十平米宽，装修朴实大方，也不乏浪漫情调。淡蓝色的底调，茶几、餐桌、沙发，都是棕红色的，洁白细腻高挑的花瓶插着几束鲜花，点缀其间。超薄型大彩电的两边，高高的棕红色花架上，各置一盆吊兰。吊兰的叶片，鲜嫩闪亮，浓绿欲滴。这样的居室，让晨雨和天明都感到特别的温馨。
　　晨雨打开电视机，泡上一杯春芽碧螺春茶给天明，为自己泡上一杯铁观音。天明喜欢春芽碧螺春，他说，轻轻一喝，就仿佛喝到了春天。晨雨喜欢铁观音沁人肺腑的香味和晶莹透明的绿色。天明不喜欢看电视剧，他觉得电视剧都很假，又像链子一样，一环扣一环的，得有相当的时间才能看下去。他是高中教师，一个星期至少要上两个晚自习。不上晚自习的时间，也常常要备课。晨雨是小学教师，备课、批改作业，也是常事。尽管如此，晨雨和天明还是忙里偷闲，散散步，看看电视，喝喝茶。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来，又平平淡淡的去，像一汪清泉，波澜不兴。
　　刚结婚的时侯，晨雨和天明也像所有的恋人一样，除了工作上的事，就是床上的事。轰轰烈烈的，常常把白天都当作了黑夜。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就变成了晨雨的整个世界。恍惚间，孩子都上大学了，家里一下子就好像空了。白天，防盗门紧紧地锁着，只有到了晚上，两人从学校回来，才能在一起吃顿饭，喝喝茶，偶尔也散散步。这年头，当教师也不容易，责任越来越大，担子越来越重。天明教的是高中毕业班，又是班主任，连回来吃饭的时间都很少了，经常深更半夜才回家，有时甚至就住在学校里。晨雨教的是小学，许多工作上的事情，都可以在学校里完成。
　　天明不在家，晨雨的生活就更潦草了。有时只吃一碗面，几个洋芋，或者一瓶牛奶。然后就坐在窗子边发呆，或者到楼下散散步，但更多的时候，是上网聊天。过去，晨雨是不喜欢上网聊天的，但半年前，她遇到了一个人，于是就喜欢上了上网聊天。过去，晨雨也不喜欢发呆，现在喜欢了，也是因为遇上了那个人。晨雨发现自己变了，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为什么耳朵里总是那个人的声音，鼻孔里总是那个人的气息，脑海里总是那个人的影子。甚至在梦里，那个人也常常来光临。
　　晨雨惊奇地发现，日子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究竟是什么变化?她又说不清。她觉得自己变得多愁善感了，只要看到路上走着一个穿白色西服、潇洒精干的中年男人，那个人立即就在她脑海里谈笑风生了。晨雨走下楼来，默默地向竹林走去。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然后又看了看后面，她想，她在看谁呢?是看天明吗?天明说过，他要组织学生月考，不回来了。那她在看谁呢?她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在她的身后，像幽灵。 #p#分页标题#e#
　　独坐窗前，看夕阳西下，暮霭沉沉，心里就会有一种隐隐的痛。一缕阳光从窗子里照了进来，落在那盆茂盛的吊兰上，像演出时的追光灯，把演员从黑暗中鲜绽绽地托了出来。晨雨定睛看着那盆朝气蓬勃、青枝绿叶的吊兰，她看到了浓绿的叶面上，脉络晶亮透明，活力无限。那种翠绿啊!仿佛要把生命的活力高高托起!晨雨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水。她自言自语地说，你呀你，我都四十岁的女人了，都有白发了，你怎么还用那种眼神看我呢?看得人家呀，脸都像火烧云了。
　　 　　二
　　
　　晨雨遇到的那个人，是姚小天。姚小天跟晨雨同校，高一届，都是中文系，当属晨雨的师兄。晨雨跟一个女同事到省城学习半个月，女同事约晨雨吃饭，说她在省城工作的同学姚小天请客。晨雨说，人家单独请你，我去当灯泡，你们怕是不方便，还是算了吧!女同事笑着说，当啥灯泡?要是有其他，我还约你，一般同学关系呢!再说，我是你的师姐，他跟我是同学，他还是你的师兄呢!
　　饭桌上除了晨雨和师姐，其他二男一女都是姚小天的朋友。姚小天与众不同，他穿着一套白色西装，一双棕红色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谈笑风生。一看就是电视剧里的那些白领一族。按说，四十来岁的成功男人，大都身体发福，体型难免有些臃肿。可姚小天不同，绝对的标准体型，很像年轻时候的唐国强。晨雨想，也难怪，人家是省电视台的编辑，人也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一样。
　　那顿饭，气氛很好。除了晨雨，其余的都很健谈，都很奔放。喝酒，划拳，说荤笑话。晨雨话很少，她不知道说什么。人家为了一个好玩的荤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她也笑，笑得有些傻乎乎的。因为她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当然，有些话，她也是有些明白的，好像都跟人的身体有关系。但这些话，怎能够说得出口呢?更让她吃惊的是，师姐在学校里，虽然好打扮，也时髦，但话却不多。没想到，换一个地方，师姐却是那么的活泼奔放，简直判若两人。
　　晨雨第一眼看见姚小天，目光为之一亮，就像在大沙漠里，忽然看见了一片绿洲，心里甚至有些隐隐的欣喜。姚小天虽然也口若悬河，但跟旁边的其他人有些不同，那些人的言行里，总弥漫着一些怪怪的气息，那是什么气息呢?又说不清，后来想了想，应该是俗吧!或者说是暧昧，或者说是露骨，或者都不对吧，总觉得怪怪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有关身体的事情，总该秘而不宣才是，怎能拿在饭桌上来说呢?
　　姚小天也常常发表自己的高见，内容也大都是关于男人和女人的。但姚小天说的却十分的风趣、幽默，饱含哲理。都很长时间了，晨雨还清晰地记得姚小天说过的一段话，那话像绕口令一样，但晨雨却一字不漏地记住了，晚上躺在床上，还在心里念了好多遍。这个男人呀，因为喝了几口酒，面色更加红润了，目光闪亮闪亮的，极像夏夜里的星星，清秀着，让人赏心悦目的。那时，说到男女情爱这个话题，他的声音略显低沉，极富磁性。
　　他说，恋爱是想一个人的心，婚姻是拴一个人的心，爱情是吞一个人的心。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生幸福;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场心伤;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段荒唐;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阵叹息。

　　姚小天的话，听起来入骨入心的。她心里不仅是喜欢这样的男人，甚至有些崇拜了。他每次要讲话的时候，都会看晨雨一眼，那目光柔柔的，暖暖的，好像一缕清风，从心上轻轻地掠过，让心都有些痒酥酥的。那目光好像在说，晨雨，对不起，说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不要计较。晨雨觉得，这不仅仅是礼貌，而是对自己的看重了。
　　这个姚小天呀，在说这段饱含哲理的话时，目光时不时就落在晨雨的脸上。好像有意的，又好像是不经意的。晨雨的耳朵竖着，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胸脯。她想抬起眼睛来看一眼姚小天，可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害羞。实在忍不住了，就抬起头，可刚一抬起头，她的目光就触到了姚小天的目光。她赶紧低下头，把自己的目光生生地拉了回来，像一个逃学的孩子，忽然遇见了老师。尽管晨雨低着头，但她分明能够感觉到，姚小天的目光，时不时又落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轻轻地离开，凉凉的，暖暖的，柔柔的，像风一样轻。#p#分页标题#e#

  　　
　　三
　　
　　后来是唱歌，跳舞。气氛很好，除了晨雨有些矜持外，其余的都很奔放，歌一曲接一曲地唱，舞一曲接一曲地跳。晨雨说她不会唱歌，大伙就拉她一曲接一曲地跳舞，灯光迷离，晨雨的心也迷离了。
　　都跳了多少曲，她都不知道了，只觉得自己没有停下来过。晨雨的心里和眼里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姚小天。其他的都恍惚了，唯一姚小天清晰着。她记得姚小天唱了一首歌，歌名叫《一路上有你》。晨雨特别喜欢这首歌，她都听过很多遍了，她自己都会唱了，连歌词都一句不漏地记下了。张学友深情的歌声，每次都让晨雨心动。甚至有些莫名的忧伤。在感人肺腑的歌声中，晨雨总觉得，在这人世间，有一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她，等着她，她也在找着这个人，等着这个人。要是哪天这个人出现了，就会为她唱这首歌。这个人是谁?她不知道，只觉得一会儿清晰着，一会儿模糊着。每次听到这首歌，她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伤感，莫名其妙的幸福，莫名其妙的期待。她知道，这个人不是天明。
　　有时她也曾想，要是这个人是天明，那该多好。但她转念一想，怎么会是天明呢?二十多年了，天明几乎都在自己的身边。天明给她的，是周而复始的平静，而那个人给她的，是伤感、幸福、期待。
　　现在，那个人终于出现了，晨雨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形象终于定格了。
　　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还需要很多勇气/是天意吧好多话说不出去/就是怕你负担不起/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是上辈子我欠你/是天意吧让我爱上你/才又让你离我而去/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今生就该我还给你/一颗心在风雨里/飘来飘去都是为你……
　　深情的歌声，从梦里飘过来，飘过来，落在她的心里。她的眼里，忽然就盈满了泪水。晨雨坚信，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她相信，这个姚小天，就是她前世的恋人。她也坚信，姚小天也一定是有同感的。你听，他在为我唱这首歌，这首歌在我心里期待了一千遍一万遍，这一定是轮回里早已注定的。一颗心在风雨里/飘来飘去都是为你……梦和现实纠缠在一起，晨雨恍惚了，梦里梦外，泪光闪烁。
　　温热的手心，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托住她的细腰。旋转，飞翔，云雾缭绕，星光灿烂。
　　他微微低下头，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这首歌，是我专门为你唱的。他温热的气息，让她全身痒酥酥的。
　　她微微扬起头，轻声说，我知道的。
　　他说，在这之前，我就喜欢这首歌，唱了千遍万遍，都是为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今天，我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她故意说，那个人是谁?
　　他也故意说，不告诉你。
　　两人就会心地笑了。身子也就更近了。
　　她柔软的身子让他的手有些颤抖。她觉得自己都快化成水了。
　　他说，你觉得有前世今生吗?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说，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觉得是专门为我写的，是专门给我唱给某一个人的。我结婚十多年了，但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妻子。今天，我才知道，是你。
　　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也分明感到了他的力量，两人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她在心里幸福地说，我就知道，他和我的感应是一致的。
　　她轻轻地唱了起来，他也轻轻地唱起来:
　　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今生就该我还给你，一颗心在风雨里，飘来飘去都是为你……
　　他们唱得那么的默契，那么的动情，都觉得，两颗心融在一起了。
　　最后一曲舞就要结束的时候，她忽然咬了咬牙，用手狠劲地拧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痛得啊了一声。幸好，音乐声盖住了他的叫声。还有，另一半的“啊”被他活生生地吞回了肚里。#p#分页标题#e#

　　姚小天在喧嚣的都市里穿梭忙碌，偶有闲暇，就会想起晨雨。晨雨扑闪扑闪的眼睛，就在他心里亮着，羞怯怯粉生生的脸庞，就在他的心里放映。每当这时，烦躁沉重的心，就轻松快乐起来。
　　处理完工作，他就在网上跟她说话。
　　他说，师妹，你还好吗?
　　她说，还好，师兄，你好吗?
　　他说，好，就是常常想你，一想起你，我就想起小时候在荞花盛开的山坡上快乐地奔跑唱歌的情形。
　　她说，谢谢师兄，我也常常想你，想起你，我就从今生回到了前世，我们在青青的小河里嬉戏，你拉着我在沙滩上奔跑呢……
　　几乎每天，两人都要在网上说一会儿话。什么话都说了，甚至，只有夫妻之间才能说的话，都说了，夫妻之间不能说的话，也说了。彼此之间，每次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你还好吗?这句话，朴实无华，润心润肺。关系实在远了，不会说这句话，关系实在近了，也不说这句话。夫妻之间天天在一起，谁说这样的话，那就别扭了。你还好吗?这么一句普通的话，温暖着滋润着他和她。在茫茫人海中，在彼此心灵的后花园里，同样有着前世今生恍惚感的男人和女人相遇了。彼此的灵魂相融了，但又各自独立着。一句你还好吗?干涩的心就湿了，润了。
　　姚小天到海南旅游，他赤脚站在沙滩上，海风吹着，海水温柔地舔着他的脚背，他拨通了她的电话。他深情地为他前世今生的那个人唱歌，海风为他伴奏。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是上辈子我欠你/是天意吧让我爱上你/才又让你离我而去/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今生就该我还给你/一颗心在风雨里/飘来飘去都是为你/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一路上有你痛一点也愿意/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一路上有你痛一点也愿意/就算是只能在梦里拥抱你。
　　晨雨站在阳台上，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幸福着，泪流满面。

　　天明解下围裙，歪着头看着晨雨，说，谁啊?你有事?不是要一起散步的吗?
　　晨雨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说，我们上一届的同学，姚小天，省电视台的。你知道吧?
　　天明说，不知道，你怎么认识他?
　　晨雨说，上次跟我们学校的英子姐到省上培训认识的，跟英子姐一个班的。
　　晨雨边说边走进卫生间，她把卫生间的门关严实，她才喘了一口气。她的脸上、身上都出汗了。她在心里说，这个姚小天，怎么这么突然就来了呢?她忽然感到害怕。她是多么的想见一见这个梦里梦外的姚小天。现在，姚小天就在身边了，她为什么又那么害怕呢?她知道自己的心，是不能拒绝他的。姚小天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生幸福;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场心伤;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段荒唐;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阵叹息。她在心里说，姚小天呀姚小天，你说，我们到底属于哪一种呢?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感情告诉她，晨雨，你应该单独去会一会你前世今生的那个人，你想他都想的神魂颠倒了。可理智告诉她，晨雨，你的丈夫天明对你这么好，既然去见校友，去见师兄，还是带上你的丈夫吧!
　　晨雨从卫生间里出来，她用冷水洗了脸。心平静了许多。她说，天明，我们一起去吧!
　　天明说，一起去好吗?我不认识他呢。
　　晨雨说，去了不就认识了吗?都是校友呢!不是要散步吗?一举两得呢!
　　天明说，英子跟他是同学，他肯定也打电话给英子了!
　　晨雨心里明白，他肯定不会打电话给英子的。但她说，也许吧!
　　姚小天激动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晨雨激动地答应了他，二十分钟后，这个前世今生的人儿就会站在他的面前，恍若在梦中。他把被子拉了又拉，把两个杯子洗了又洗。本来已经洗过澡了，但他还是快速把身子又抹了一遍。还在头发和腋下喷了些随身所带的香水。然后穿戴整齐地坐在床上等待。
　　时间走得很慢很慢。
　　他索性打开窗子，看辽远的星星，在深邃的夜空里闪烁，他觉得这些星星，全都变成了晨雨的眼睛，那么明亮、深情地看着他。夏夜的风，柔柔的，暖暖的，轻轻地抚过他的脸庞。姚小天的心，已经长出了翅膀，在夜空里快乐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