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暗恋上一个女孩,就在校园操场边那排刚植下的树上刻下她的名字。他刻得很专心,溶在夜色里银白的月光让他一心一意。他的身体被喜悦逐一分解,如树上那千万片叶子,在微风里扑簌簌地笑。
歪歪扭扭的字体翌日吸引了全校师生的目光。女孩儿一下子成为风口浪尖,趴在桌上耸着肩膀嚎啕痛哭。他在人群外远远地望,没有勇气走过去。爱也可能是伤害,那天,他恍惚明白了。
树慢慢长大。他离开了学校,远渡重洋,负芨求学。他爱过很多女孩儿,并与其中一个结婚,生子。他的孩子很聪明,很努力。他愉快地享受着生活。
后来,他老了。很多年后的一天,他独自回到故土,回到那所小学校。学校变了模样,低矮的校舍为大楼所取代,往昔泥泞的操场已铺上塑胶,奔跑的孩子在阳光下呼啦啦地响。但那些树还在,没少掉一株。树上那女孩儿的名字愈发清晰,少年时刻下的笔画被岁月琢磨成一道道咧着嘴的笑容。
他在树边痴痴地立,不禁潸然泪下。
他突然看见她。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他仍一眼就认出她。他们聊了起来。慢慢地,他知道了她的这些年。她毕业后留在这学校当老师,并一直没嫁人。他觉得有点奇怪,出于礼貌没有开口询问。他已经不再是鲁莽的少年。
又过了一些日子,她死了,死得有点突然,是心肌梗塞。她像一粒灰尘被时间无声无息地抹掉。他本来不打算去的,想了想,还是去了。他帮助人们整理她的遗物,他其实不过是想多呼吸一下她曾呼吸过的空气。他发现了她的日记。
他戴上老花镜,在阳光下读起来。
她这一生都用来等待那个在树上刻她名字的少年。
父母亲
有一个人,年纪轻轻,生得很美,爱笑,笑起来眼睛比月牙儿还清澈,亮闪闪,蝴蝶都爱绕着她飞。她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但相信爱情,一心一意等待着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矜持而又不失礼貌地拒绝那些隔三差五跑来敲门的鲁莽男士们。她家教极好,名声比兰花还要香。
有一天,她感觉不大舒服,上医院做检查,发现患上一种古怪的绝症。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上北京再做检查,医生告诉她,她只能再活上一年。
她父母很伤心。她更是难过。她父母问她有什么心愿。她看着屋外的桃红柳绿不做声。她是一个女孩。女孩是要长成女人的,这生命才会了无所憾。她突然很渴望一个男人的爱情。这种渴望冒出赤白的焰,蓦然间已烧得她心焦。唇上有了细小的裂纹。
原来那些像苍蝇一般整天围着她的男人早已经不见了。她是一个有担当的女子,就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征友启事,老老实实地讲了自己的病情,也坦诚地倾诉了心愿。她收到很多来信。她从中挑出一封言词最为诚挚的,与那来信的男人开始来往。最初,她还提醒自己,这爱情是虚假的,但男人的温柔让她没多久就彻底陶醉其中。她有了平生第一次吻,第一次大汗淋漓的战栗。她问男人,为何要对她这般好?男人说,爱。她又问,没有别的理由?男人摇头。她再问,你不后悔?男人说,爱是曾经拥有,不是天长地久。男人温文儒雅,是大学老师。
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男人,就向男人请求成为他的新娘。
男人应了。她在新婚之夜幸福地死去。
她至死都不知道,所有的来信都是她父母请人代写的,那男人也是她父母花十万块钱请来陪她一年的,而为筹办她想要的婚礼,她白花苍苍的父母亲还拿了房产到银行抵押贷款。
找老虎
有一个人,他去某处游玩。
一日,途经一山,那山生得险峻秀丽,奇峰迭起,异石穿空。这人瞧得痴迷,便在崖壁溪流边坐,一时间清风透体,大有出尘之意。
突然,他看见溪流对面出现一只吊晴白额虎。
这虎甚是凶猛,窜出,扑落,惊起一片竦竦腥风。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可一个人还是忍不住发抖。良久,虎饮完水,走了。这人骨酥筋软,赶紧来到山外,对人说,山里有虎。 #p#分页标题#e#
山民不信,说他们在这山里几十年就没见过老虎;说这儿地名虽叫老虎坑但老虎早已绝了迹;说若真有老虎就好了,那可是一级保护动物,不准国家会把这儿划为保护区,大家从此就可以拿国家工资。也有人说他这是妖言惑众,是拿大家寻开心,是想出风头。个别有经济头脑的人更提出,他这是要赶走所有来这旅游的客人。总之,说啥的都有。这人不服,找到附近德高望重的老者,一番唇舌,说服老者带上数人,并由他支付这些人的开支,开始漫山遍野地寻找老虎。老虎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这可能是因为山民们对如何找到老虎缺乏经验,也可能是因为有经验的山民因为这人每日支付给他们的工钱要远高于他们平日劳动所得又或者其他原因,所以就算察觉了老虎的踪迹也隐忍不言。
很快,这人兜里的钱就见底了。山民们小心藏好最后一张钞票,痛痛快快地呷着酒,把这人嘲笑一番后,一一散去。
这人却犟,按说山里有没有老虎关他屁事,他大可一拍臀部走人。可山民们的话语惹怒了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就在这山里停留下来,也不雇人,每天早出晚归沾着露水披着星光在山里游荡,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只虎。
他被人称为虎疯子。他形容枯槁。
他父亲赶来了,言词谆谆,无用;继而棍棒相加,仍然无用。痴儿如此,徒呼奈何。有人就向其父献策,说心病仍需心药医。其父依言从马戏团买来一只老虎,乘夜黑风高,着人放于那溪流处。翌日,这人见着这虎,一惊一喜,披发赤足一路狂奔至山民聚集处,就喊,我找到老虎了。山民们早已得知事情真相,怜其人所为,也因收下这人父亲给的掩口费,此时皆佯做不知,纷纷赶去溪边,见着那头垂头丧气卧于溪边的虎,脸上堆出装出来的诧异,嘴里诺诺。
这事到此也就应该了结。但一个孩童或是因为听了父母夜谈,知道今天溪边会出现一只老虎,是从马戏团里来的,是不会咬人的老虎,一时顽心大发,突然跳上虎背,挥拳踢足,就想扮武松。这虎终究是山林之王,虽挣脱不掉脖上那根紧缠在巨石处的铁锁链,在这野外卧了一夜,多少恢复了一点凶悍气,又怎堪忍受这等无知小儿的羞辱,当即咆哮,扭头,咬住那孩童的右手臂。这还幸亏是山民们救得快。那孩童的父母立刻撕心裂肺地哭开,扭住他父亲不放。
老虎怎么会咬人?这不是马戏团里养熟的吗?赔我孩子的手来!
赔什么赔?这是没牙的老虎,咬不伤的。这要怪也得怪你的孩子。
老虎怎么不会咬人?老虎是从马戏团里弄来的?
这人头上的雾水终于被太阳晒干净了,先是大怒,骂过几声娘,眼泪淌下,想了想,又笑起来,也不理其父与山民们的纠葛争吵,趿一双破草鞋,往山里行去。没了一颗找虎的心,这山的容颜又似他初来时那般艳艳。阵阵松涛在山峦间跌宕起伏。他走入光霞万千的歌声里。
几天后,人们在溪流的上方发现了他。一只色彩斑斓的老虎正在撕碎他。
又过了一些年,那个曾被虎咬伤手臂但已经长大并且开始衰老的孩子对围在他膝下的几个少年说,他没死呢,真的,若是遇上雨后初晴的天,人们偶尔还能在山林深处看见他。他骑在一只巨大的老虎的背上。那老虎真美。
姐妹俩
有一个人,她有个妹妹,比她小两岁。
长姐如母,她待妹妹极好,好吃的东西若有两个,她便吃小的;好吃的东西若只有一个,她就不吃。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宽裕。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又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她念完初中没再继续上学,去了一家铺子学做裁缝,一是学徒期虽说没工钱,毕竟管饭,这样多少也能减轻家里一些负担;二是待三年学徒期满,就能开店赚钱供妹妹上学。她是这么想的。
日子一天天往下过,过路的“过”,没有好,也没有不好,公路马路铁路海路甚至是黄泉路,只要是路,就总得有人走。
贫贱人家百事哀,她竭尽全力让这个家维持着和睦与幸福,整天忙碌,从未发过脾气。人哪,日子过好了才会有脾气,过得苦,哪还有发脾气的力气? #p#分页标题#e#
她妹妹补习二年后终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她也成了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她嫁了老公,并用店里的收入支付妹妹这四年的学杂费、生活费。自己极省俭,吃饭吃衣买菜向来只捡最廉价的。她老公对此曾有过几句怨言,她就给了他半个月的脸色看。期间她还生了个女儿。
她妹妹毕业后分配至省政府工作。那年,她父亲也时来运转,因为搞旧房折迁,开发商补偿了一套房与一笔钱。日子眼看就像麻花杆子往上蹿。她脸上的喜色也日渐多起来。过了二年,她妹妹嫁了人,嫁给省里的一位处长,买了三室二厅的房,家里装修得那个金碧辉煌就让人的眼珠子往下掉。她去过几次后就去得少了。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拥在一起流过一段,再在某处分开,各自潺潺地响,向着生命的那头奔去。
她老公所在的工厂突然宣布改制,工人被买断工龄,每年四百元。她老公央她去求小姨子,看看能否帮忙找份事做。她去了,姐妹俩在饭桌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渐渐就没了话。她回了家,终究是没开口请妹妹帮忙。她有点难过。人家都说血浓于水,她妹妹本来当知道姐夫的事,何况,她爸也说已打过电话提起这事儿。她想,妹妹或许有不得已的难处吧。
她用买断工龄的钱买了辆三轮宗申摩托,让老公去骑,起步价一元,刨去税费与油钱,每个月虽说风里来雨里去,也能赚个五六百。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她安慰老公。又过了一年,她与老公离了婚,带女儿回到父亲处。她不怕被老公打,可她受不了女儿也挨打。她也把离婚的事告诉了妹妹。妹妹在电话里哦了几声,骂过几声负心汉薄情郎就挂断电话。她放下电话,满脸泪痕。人情冷暖,世事如纸。她依然低头做她的裁缝,做女儿的好母亲,父亲的好女儿。
父亲老了,弥留之际吩咐下遗嘱,房子给她,与房子差不多钱的存折给她妹妹。父亲可能想一碗水端平免得有人闲话。但从省城赶来的她妹妹当即变了颜色,指着房子里的东西说,这些东西呢?父亲就笑,笑容不无惨然,说,你是大地方的人,哪会把这些破东西看在眼里?何况你姐一直伴在我身边,就算多拿一点,那也应该。再说,你姐的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啊。她妹妹不做声了。
父亲走了。当晚,她与妹妹一起在房间里整理父亲的遗物。也不知咋的,她妹妹突然从父亲床下翻出一个樟木箱子,撬开一看,里面有一把古色古香的铜镜与一柄象牙梳子,用红绸布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层。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她对此有些印象。她妹妹却冷笑起来,牙缝里冒出凉气,说,不公平。
她问,为什么不公平?
她妹妹说,姐,你懂不懂,这是文物。你有没有看过中央电视台一套的鉴宝节目?
她还真没看过。家里不是没有电视,但店里的活总那么忙,还要操心女儿,哪有时间看?不过,关于文物,她还是听说过一些影影绰绰的事儿。
她妹妹又说,这柄铜镜若是真的,怕要值上一百万。你说爸公不公平?她妹妹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的心却越来越凉,愣了一会儿,努力地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耸耸肩膀,扭过头去看女儿房间里的灯光,慢慢说道,咱家祖上又不是大富人家,哪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她妹妹一撇嘴,这谁说得准?
她想了想说,那你拿这把镜子去吧。
她妹妹犹豫了,说,这梳子呢?万一这镜子是假的,梳子是真的?
她说,那你拿梳子去吧。
她妹妹说,万一梳子是假的,镜子是真的呢?
她叹了口气说,这是妈妈留下来的东西,你总得给我留一样吧。
她妹妹皱起眉头,冷不丁叫起来,有了,然后迅速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喊道,喂,李先生吗?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两样东西,你能否马上赶来帮我鉴定一下?坐什么车?放心,不会让你打的,我这就打电话给我那个死鬼老公,叫他派辆宝马接你。 #p#分页标题#e#
电话终于挂断。姐妹俩相坐无言。良久,她说,妹,你去睡吧。
她妹妹点点头,猛然用力摇头,不,我不困。
她妹妹的目光在铜镜与象牙梳上一扫而过,落在窗外透进的那缕冷清的月光上。这月光亘在她与她妹妹之间,微颤,像一条巨大的鸿沟。她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妹妹怕是担心她藏起这两件东西。她绞绞手,手指上的老茧扎得她有点疼。她盯着妹妹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微笑着说,那我先去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牵着妹妹的手,妹妹喊她姐,一声声,情真意切。她又梦见女儿,她牵着女儿的手,女儿喊她妈,一声声,也是情真意切。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李先生赶来了,很快,给出结论。铜镜与梳子都是民国时期的仿制品,加在一起,值个二三百块,也就从省城开车到这儿的油钱。李先生叨叨地说着话。她没有再看妹妹。她女儿正在阳台上背诵英语单词。阳光温暖地照耀,在女儿脸上抹出一层淡淡的茸毛。女儿的脸透明而且光滑,像一个剥了壳的鸡蛋。鸡蛋很好吃。她感觉有些馋,咽下口唾沫,就走去厨房,拉开抽屉,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那些鸡蛋全找出来,共有九个。她把它们放入清水里煮,水咕嘟咕嘟地叫,她剥了一个,慢慢地吃,吃着吃着眼里就滴下泪。她叹息着,起身,抹掉泪,擦干净嘴,给女儿留下两个,另外六个鸡蛋端出来。
吃吧,趁热吃。她把鸡蛋往妹妹与李先生的手里塞去,嘴里小声招呼。
扭曲的母爱
有一个人,是农村的,少年丧父,全赖母亲为他撑起一片天。
母亲的爱满满地溢,怕他冷,怕他热,怕他受同学欺负,怕他淘气,怕他贪玩,怕他挑水拧了腰砍柴失了脚,怕他笨,怕他傻,怕他不好好用功学习,怕他的手被镰刀磨糙,怕他的腿被蚂蟥叮咬。母亲整日里唤他,唤的都是我的心肝儿。他也很争气,虽说不会割禾,学习成绩一向是全校数一数二。
他在母亲这条河里循规蹈矩地成长着。
他考上大学的那年,母亲给他说了桩亲事。母亲的意思或是怕他翅膀硬了不肯飞回来。他接受了母亲的安排。他也习惯了母亲的安排。他与那穿月白衫儿的女子订了亲。那女子有一张羞涩的脸。他在大学的那几年很少与那女子写信,心里却惦着,他没有理会身边那些勇敢妖娆的女同学。她们固然美好,但他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他在心里这么想着,就渐渐学会拒绝别人。
毕业后,他回到县里,在工商局工作。他与那穿月白衫儿的女子结了婚,并把母亲从村里接出一起住。妻子对母亲甚是孝顺。母亲似乎也很满意她亲手选定的儿媳妇。他感到幸福,努力工作,善意待人。二年后,他有了儿子。
那年,工商局来了一个县长千金。她突然看上他。这是一个敢作敢为且很有头脑的女子,却被爱情这两个玫瑰色的字眼蒙住了心窍,毫不介意他已婚并有孩子的事实,立刻向他发动不屈不挠的爱情攻势。他当然拒绝。这显然更激起她想得到的欲望。她开始向他家里跑,陪他母亲说话,并带来各种各样能讨老人家欢心的东西。她来得太勤了,一时间流言蜚语。
他感到害怕。她却笑。过了一段日子,他母亲要他离婚。他问,孩子咋办?母亲说,她不嫌弃,她对我说了,她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得要命。他指指屋内,又问,那她咋办?母亲就不做声。
他妻子的日子越来难过了,老哭。他没办法。母亲整天指桑骂槐。他心疼妻子,紧搂住她,也掉下眼泪。她依然是那样羞涩,那样柔顺。他舍不得。他们是结发夫妻。又过了一些日子,县里突然抽派他去北京办事处工作,同去的还有县长千金。他不想去。脸色铁青的县长当场踢翻办公桌。他只好去了。后来他才知道,县长也是没办法,他女儿真的拿刀往手腕上割。
一个月后,他接到电话,叫他速归。他赶回家,发现儿子死了,妻子投河自尽,母亲却在牢里。他走后,他母亲逼他妻子与他离婚。他妻子不肯,说她有了孩子,孩子是她与他的。他母亲就把孩子溺死在尿桶里。他母亲对此供认不讳,说,她不能误了儿子的前程,她儿子是要做县长女婿的。他母亲毫无后悔之意,并口口声声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赔被她害死的孩子的命。 #p#分页标题#e#
他哭得死去活来,葬了儿子,葬了妻子,也葬了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人一下子全垮了。于此同时,县长千金对他的爱也曳然而止。大家都说,他妈是这样的人,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木头人儿
有一个人,是山里人,有一手好木匠活,劈木头不用弹墨线,直接拿斧头砍,一条线也是笔直光滑。他还无师自通了雕刻,只要眼睛见过,就没有雕不出来的。他雕在那床楣上的喜鸦简直会吱吱喳喳叫出声,但他还是穷。
山里人一年到头难得添件新家俱,就算添,也因为他是孤儿为人又懦弱敦厚,工钱往往压得极低,有时就管饭饱。他对此从不计较。他从小是吃百家饭吃大的,心里一直念着乡里乡亲的情。他也没有很多梦想,觉得这样也挺好。孩子们都喜欢他,常追在他屁股后,向他讨那些木头雕成的小狗小鸡。
有天清晨,他与一个小孩子在山坡上玩。小孩子的姐姐来了,把淘气的弟弟斥责一番后就对他歉意地笑。这小孩子的姐姐真美,长长的麻花辫,腰肢细细,光脚踩在青色的露水上,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他情不自禁地雕起她。他雕了整整一天,雕得日落西山,月上柳梢。她从田里归来,扛着锄头,瞥眼瞧见他手中雕的木头人儿,顿时羞红脸,从他手上抢过,用锄头砸烂,再啐了他一口,跑开。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她。
他想娶她。她爹没反对,不过得准备一万块钱的财礼。
他点头答应,但请求她爹宽限一年时间。他出了山,在县城街头帮人雕像。一年后,他挣了一万块钱。那天晚上他收拾行囊准备回山里娶她,突然听见隔壁传来哀哀的哭音。那里住着一个可怜的女人,死了老公,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整日以泪洗脸。他过去询问。原来是孩子病了没钱上医院。他把孩子送入医院,然后两手空空地赶回山里,请求她爹继续给他一年时间。她爹同意了。这次,没用一年的时间,他就挣了一万块钱。但他想,他得多挣一点,盖上三间大瓦房,再雇顶花轿,请上一班唢呐手,风风光光地娶她入门。他就没马上回去。结果等他快要挣到二万块钱时,他藏在被褥里的钱全被人偷走了。他非常伤心,没办法,只好又回去请求她爹再给他一年时间。她爹皱紧眉咂着嘴同意了。他对自己发誓,一挣够钱就立刻回来娶她。他终于挣够了,兴冲冲跑回去,她却嫁给了别人。他跑去质问她爹。她爹漫不经心地说,你都哄了我两次,我哄你一次,又有啥不可以?后来他才知道,她爹收了人家二万块钱财礼。
他很想念她。他失魂落魄地走着,摸黑,跌跌撞撞地赶了五十多里山路,跑到她为人新妇的那个村庄,一直在门外守到天亮。她出门挑水。他问她为何不等他。她就哭。哭声大了。她男人听见就从屋里蹿出来对他一顿暴打,还用石头砸破他的头,并用力地拗断他的手指。他不能再做木匠活了。他这么想着,没有反抗,只是悲伤。他在这个村庄附近住下来,平日靠打些短工度日。一年后,她生产了,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人却得了血崩,眼看要熬不过去。他带上那一万块钱跑到县里挨个给那些医生下跪磕头,也不哭,就使劲磕,磕得头破血流。一个老中医动了恻隐之心,背起药箱跟他来山里治好她。她男人哭得泪人一样,猛力抽打自己嘴巴,求他原谅。他仍不说话,仍然靠打短工度日,仍然守在她身边。
大家开始叫他哑巴。
那天晚上,她来到他屋里,用布蒙起窗户遮住月光。她脱下衣裳,露出比月光还要光滑还有亮白的身子。他推开她,说话了,不要这样。她跪在他脚下,抱住他腿,嘤嘤地哭。他又闭紧嘴。他拒绝了她。
过了一些年,她男人死了。又过了一些年,她也死了。那天清晨,他佝褛着肩背叉着腿坐在山坡上,露水嵌满草尖,被阳光晒着,晒出香味来。他心里突突一动,回了屋,从最旮旯处找出久违多年已没有光泽的凿刀,再在屋后堆的原木里找出一根最好的,剥皮剔净,手指来回细细摩梭,开始雕起来。一开始他并不晓得自己要雕什么,动作不无干涩,很快,他找回了感觉。残缺的手指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他越做越利索,最后快活得笑出声。耗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雕出一个真人大小的她。他想,这回,他不怕她用锄头来砸了。他在阳光下眉飞色舞。然后他也死了。 #p#分页标题#e#
许多年以后,没人再记得他。尘土湮没了他。他的骨头成了灰烬。而那个真人大小的“她”却被人小心翼翼搬入庙里,每日香火供着。大家都说这个她是观世音菩萨,否则这世上哪有这样眉眼盈盈的木头人儿?
离婚做情人
有一个人,谈了个男朋友,英俊、聪明、勤奋,还有那么一点点酷,就是家庭负担重,父亲是酒鬼,母亲也挺变态。她考虑很久,还是决定嫁给他。她想,她嫁的是这个人,不是他那个家。
婚后她没与公婆挤一起住,拿爹妈给的嫁妆钱交了房子的首付。她吃了很多苦。不过,再苦的黄连也能咽下肚。她咬牙忍着。可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公婆。公公经常喝醉酒,在大马路上四仰八叉地滚,婆婆就算从旁边路过,也当没看见,他们俩虽然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饭。
她老公又老出差,她这个做媳妇只得去把公公领回来。领了几次,婆婆来了,拎一桶屎尿往房门上泼,说她与公公扒灰。她差点气疯了,叫婆婆滚。婆婆不滚,大模大样搬把椅子在屋里坐下说,这是她儿子的房,要滚的人是她。
房产证虽还未拿到手,每月交银行的钱却是从她老公工资卡上直接划去的。她疯了般打电话给老公,老公赶回来,弄清事情原委,也叫他娘滚。他娘就躺在房门外披头散发嚎啕痛哭,边哭边骂,骂儿忤逆娶了媳妇不要娘,骂媳妇是骚货与公公困了觉。她在屋内觉得万刃穿心当场晕厥过去。知道内情的人啼笑皆非。不知道外情的人见老人哭得凄惨,又嫌吵闹,叫来户籍警。警察也没办法,总不能以扰乱社会治安罪把这老婆子关起来吧,只能离去,并提醒她不要给别人落下虐待老人的话柄。
她发了毒誓,公婆就算死在街头她也不多看一眼。
她可以绝情,人家要骂她是恶媳妇就让人家骂去吧。她老公却没法子像她这样狠下心肠。不提那养育之恩,他毕竟是娘肚里掉下的一块肉。她与老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她公婆还不时地找上门。她实在受不了,疲倦不堪心力憔悴。她提出结束这段婚姻,并坚持着。离婚那天,她与老公抱头痛哭一场。
终于清静了。
嫁人,不仅是嫁给这个人,还是嫁给这个人的祖宗十八代。她在心底轻轻喟叹,继续在城市里浮沉。二年后,她所在的企业倒闭。她租了间门面做起服装生意。她没经验,第一次进的货色不理想,全压死了。她长吁短叹,准备放弃另觅活路。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人闯入店内,买走了所有积压的服装。她不仅没亏,还小赚一笔。她顿时有了勇气,以为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这样的瘟大头只能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就算是瞎子,光凭手感也能分辨得出这批货的好坏。
第二次,她进的货就很好卖了。她的生意慢慢做开了。过了些日子,也巧,她去城里另一个新开办的服装市场看行情,在家摊位上发现一批服装,尽管已事隔半年之久,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第一次进的货。她不禁好了奇,问摊主这货从哪来的?摊主说是朋友代卖的。她轻笑起来,想起那个憨憨的瘟大头,又多问了一句,朋友叫啥名字啊?她本来只想听听瘟大头的名字,摊主却报出一个曾陪伴了她几千个日日夜夜的名字,是她前夫。她当时傻了眼,又问。这回得了不少确实的讯息。那瘟大头是她前夫喊来的。她前夫为买下这批服装还从银行贷了一笔款子。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百日千日万日的夫妻,恩情有多深?她泪眼滂沱。她拨通他的电话。他来了。他没再婚,她也未嫁。他们成了情人,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度过。他们谁都没提复婚的事。他父母还活着,还健在,还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