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字清欢

　
    一

    那个晃眼的夏日，他安静地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课本，如同身上色调缓和的衬衣一样，悄无声息。

    他叫方白字，同学们喜欢微笑地叫他方白。

    二

    温度实在太高，分子运动剧烈，空气被摩擦地热热的，老师叫后面的同学打开空调，然后自己走到前门，轻轻关上。

    她是在老师刚回到讲台之后砰一下推开门的，大家错愕的目光全被引去那里，都看着这个牛仔短裤，黑色挎包，黑色纱布松垮上衣的女生。只有方白字仍然自顾地看着手中的课本，一切好似和他无关。她一直站在门口，浅浅地笑，男生一致的口音“啊”算是对她的相貌作了描述。

    老师皱了皱眉叫她进来，自己让到讲台旁边对她说，全班就差你了，做个简单新生介绍吧。

    她走到讲台前，双手撑着讲台边沿，手臂弯曲，她依旧在笑，“恩……”了一下立即顿住，她说，我叫宋清欢，大家叫我欢姐好了，我不介意。

    宋清欢？这个名字像一只柔和的手，缓缓地将方白字的头托起，是她，他在心里嘀咕，那个像午后煦日般的笑容，怎么可以忘记。

    老师听完了她的介绍后又皱了一次眉头，然后叫她随意找个位置坐下，她就做到了第一排，方白字旁边。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开始旁若无人地看起来。

    讲课老师发现了，瞥着眼神来提醒，不知道是她看得太入迷还是懒得理会，依旧继续，方白小心地用胳膊肘碰碰她的手臂，她抬头看着他问，有事吗？

    声音随意，不大不小，却足以蔓延到半个班级的区域，终于激怒了老师，一把拿过她手中书籍，厉声地说，上课时间不可以看课外书。

    她豁地站起，笑了笑说，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坐着什么事也不做还不如看点东西，再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结果我也甘愿承担。

    老师气得一时语塞，将书扔在她桌子上，缓和了一下语气然后命令她，你，做到后面去，不学习，就不要影响学习的人。

    方白字此时使劲地拉清欢的胳膊试图阻止她，她不予理会，仍是笑了笑然后说，我交了钱，就有权利做到任何一个地方，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别人是影响不了的，再说，我一不说话，二不打……..

    老师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层层加白，方白字更加使劲拉她，她还是无动于衷。

    好，老师一个字截住她的话，然后说，你跟我来趟办公室。

    清欢回答了声好，然后左转离开座位，方白字不由得站起，双手木讷地抓住她的胳膊，清欢对他笑着说，没事的，小风小浪而已，一会儿就回来了。

    用左手轻轻拨开方白字，脸色坦然地顺着老师走过的轨迹离去。

    她的身影消失，方白字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那里，他在担心，担心她被老师骂，担心她像以前一样突然消失。

    一股孤独立即爬上心头，他不知道这是因她而生，还是由本身而起。

    三

    回忆总是像闭上双眼，将自己送进梦境。

    那也许是他这辈子见过最蓝最远最高的天了，如同他当时的心情一样，快乐的没有边界，背上书包，带上妈妈给他围好的红领巾，在爸爸的牵手下，跳着步子哼着“小嘛小儿郎……”的调调去上学。 #p#分页标题#e#

    小学一年级，梦寐以求的梦终于出现了轮廓，他坐在课桌上，轻轻地抚摸这破旧斑驳的桌面，把脸贴在上面闻时间的味道，乐的忘了周遭的一切，连爸爸何时说再见离开都没发觉。

    一个胖墩墩的小孩来到他面前猛拍他的桌子，震得他贴在桌面上的耳朵嗡嗡作响，方白字生气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小胖子嚣张地仰着头，然后继续说，你把脸贴到那么脏的木头上面干什么，你以为那是糖啊，舔着还能吃出味来。

    大伙都哈哈大笑，白字急了，站起来辩解，手舞足蹈，啊啊不停，却说不出一个字。

    哦，原来你是哑吧。

    这次笑声，更甚当前，像一个霹雳，让他觉得恐慌，他突然很想妈妈，爸爸，眼泪在他眼里转着圈，始终没有留下，好像不忍和他离别。

    这个时候，一个小女孩冲过来横在他面前，她认真地说，不可以欺负他，谁都不可以。

    小胖子觉得闹够了，扬长而去，她转身轻轻地用小手拭去他的眼泪，微笑地说，不哭啊，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啊，我叫宋清欢，你呢？

    方白字抽搐了好几下，才在清欢的问候下缓和下来，他被她感染，也微笑地说，我叫方白字。可是出口的只有“啊啊”音节。又想到刚才胖子笑他是哑吧，他不由得低下了头。

    清欢拿来一只铅笔和一个蓝格子小本子递给他说，来，告诉我，你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小孩子伤心容易开心也容易吧，他一下又笑了起来，使劲点了点头然后在本子上笨拙地写三个字：方白字。

    清欢轻声念了一遍，然后说，我以后叫你白字好了，恩……你就叫我欢姐吧。

    白字又一次使劲地点了点头。

    四

    白字的眼神还停在那里，仿佛是谁的一个咒语，将这里的人事物定格，直到门开启那刻，咒语才被解开。

    白字也憨憨地笑起来。清欢走进来后随手向后一甩，门砰地一声合上，她来到座位上，将小说放在抽屉里，坐下来看着白字微笑地说，你那么使劲拉我干什么啊，你担心我啊，不过觉得和你好像有点熟。

    白字不说话，不手舞足蹈，他急忙用黑色签字笔在洁白的稿纸上写：清欢，我是方白字。

    方白字，她念叨着，像在一页页揭开回忆的日记本，然后突然大声“哦”了一下说，是你啊，好久不见了，呵，还是那么乖巧啊。

    白字呵呵笑了笑，然后继续在稿纸上写：小学四年级，你转学了，都问不到你去了哪里，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真开心。

    清欢也不再开口说话，拿过他手中的笔，撕下来一页纸继续以儿时的方式交流，她写：呵，小时候吧，家里说转就把自己转了，到了新环境很快就玩开了，很容易开心，所以对以前的事无所谓留恋，不过在这里碰到你也是很开心的。

    白字一直在看着清欢笨拙地拿着笔费力地拼成一个又一个汉字，她写完，他已看完，立即拿过他手中的笔，娴熟地写：我不要叫你欢姐，我要叫你清欢，好不？

    好啊，她脱口而出，然后拿过他手中的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好字，像心里面的欣喜一样尽可能无限延伸。

    那，白字，以后不要在拉我了，我劲儿来了，谁也劝不住，说不定还会连累到你身上，知道不。 #p#分页标题#e#

    清欢刚写完，白字就一个劲儿摇头，急忙拿过来笔写到：我要尽一切可能帮助你，我会做到的，就像小时候你维护我一样，尽管我现在还找不到方式。

    清欢暖和一笑，将手放在白字的肩膀上看着他说，小孩子长大了，呵呵。

    一直到放学路过报告栏，看到上面贴着的通报批评，白字才知道，清欢在办公室和班主任大吵起来。

    他的眉头一下拧到一起，像挤压的伤口，一阵阵的疼。

    五

    清欢这个名字像学校的桂花一样，风将它的香味带到每一个角落。而与此不同的是，她是以种种恶习散播出去的。

    上课看小说，睡觉，旷课，晚上出去通宵，习以为常。很快地和那些不学无术的富贵子弟走到了一起。

    白字一边逼着自己不去听那些闲言闲语一边咬牙学习，清欢的身影从同桌变到最后一排再稀少到经常不再教室出现，他开始莫名地忧伤，害怕她像四年级一样，一个开心上学的早晨，手里捧着两袋热牛奶，坐在四角木椅子上等啊等，等到牛奶变的很凉，等到老师来催他放学了，等到夕阳消失不见，等到突然觉得这里只有他了，他才悻悻回家，她转学了。

    回家再要来一个手机，清欢好不容易出现，立即跑向她，将那个白色的平板手机递给他，清欢看了这东西摆了摆头说，不要，我又不经常背包，这东西又重，懒得带，你帮我带着好了。

    白字失望地收好它，可一点也不生她的气，清欢看他不高兴就说，怎么了，心情不好？然后拉着他的手说，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随着他跑啊跑，上楼梯，下楼梯，又上楼梯，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像两只蝴蝶穿梭在花丛中似的，他们一边跑一边笑，只是很轻微的笑，如同蝴蝶挥动翅膀的声响一样，只有自己听得见。

    他们来到学生不常去的那栋楼的屋顶，坐在三十厘米宽，半米高的边沿墙壁上，看着底下突兀支撑的围墙，看着光秃秃的右远方，看着左边一面白镜似的湖面，听着教学楼传过来的声嚣，听着风在耳边转动。

    清欢问，白字，舒服吧。

    白字点了点头，将白色手机递给她，写上短信：清欢，你总是这么快乐吗？然后输入可以倒背的号码，点击发送，清欢的手机开始震动。

    清欢看了看短信笑了，这是第一次，白字看到她落寞的笑容，和他在小学四年级等到夕阳下山时的表情相似，清欢回复：哪有人可以一直开心啊，我也是有很多烦人的事的，既然无法解决就去找快乐来将它遗忘好了。

    那，你总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率性而为，不去顾及他人的想法？

    白字，我不能这么想，什么事都考虑到大家，就很难快乐了，至少还没到那个该想到别人的年龄吧。

    清欢，你跟着那些人，他们给你带来快乐吗？

    我还不知道，我跟着他们只是想找点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你知道，我不喜欢念书的，我也没有多大抱负，所以不用太多知识，我也可以养活自己，但是这是很远的问题。

    清欢，不管你做什么都要记住，我永远都是在的，在你身边支持你，所以你一定要朝对的方向去探寻，即使是你自认为对的方向，也好，我都相信你。

    看完这条短信，清欢的动作一下子停了，她缓缓摆过来头看着他，她没有笑，只是温和的看着他，那是感激，诧异，触动糅合才铺就的面容，白字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曾经也这么地看过她。 #p#分页标题#e#

    风依旧围着他们打转，学校的声嚣仿佛不知疲倦，无休止重复，只有他们，动作，面容，都没有更改，只是一瞬间的定格而已，却好像经历了永恒。

    六

    学校总是一个不容易藏住秘密的地方，那些不是秘密的却让人觉得好奇的言行就很容易被好事者放大变形，然后四处传播。

    白字不用出教室门就听说，两女争一夫，校花纪小朵和宋清欢为争抢又帅又有财有势的耗子，大打出手，最后宋清欢因为寡不敌众，惨败，被纪小朵勒令说，以后给我乖乖地离他远点。

    白字手脚自发抖了一下，立即拿出手机打上：清欢，你在哪里？

    震动声却从右口袋传来，他拿出那个白色手机，一脸无奈，突然有股冲动，想使劲地将它砸在地上，看它粉碎。

    白字冲出教室，在小雨点的击打下不停地跑，一直跑到那天她带自己去的那个天台，可是她不在。

    天空浓云越积越黑，要撞出闪电了吧。

    他拿着手机站在那个他们坐过的墙壁突起顶端，下面是熙熙攘攘举着伞走动的人群，一行又一行走过，一行又一行看过，雨水爬遍了他的衣服，天色暗淡了下来，该回家了，也只能回家了。

    方妈看着儿子淋成了落汤鸡，立即找出衣服叫他去洗个热水澡，出来后见白字脸上堆满了愁容，从未见过，感到很担忧。

    方妈小心地问，儿子，怎么了，可以和妈妈说吗？

    白字只是觉得很累，吃了妈妈熬了汤之后就回房间休息，妈妈尽可能微笑地叫他先好好休息下，不要想那么多。

    在他关门那一刻后，泪水终于止不住了。

    回到房间拨通白字爸爸的电话小声地说，方爸啊，儿子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从没见过的不开心，你去学校看看，出了什么事，还有，带两个手机回来，儿子的手机给雨淋坏了。

    电话那头恩了一下，然后就是沉默，想要说的太多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方妈终于抵抗不住挂了，立马用手捂住嘴巴，忍不住抽搐起来。

    因为对儿子的先天性残疾觉得亏欠太多，他们实在是见不得儿子不开心的。

    七

    天蒙白，雨还在下，又细又缓，像说书的人。

    白字发高烧，因为自己谦和，与人友善，又带有先天性哑吧，所以一直在大家的关爱下成长，这是他头一次无所顾忌地淋雨。

    方妈说要立即带他去医院，白字不肯，硬要上学。

    方妈问，是不是学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白字点了点头，方妈就任着他走出家门，泪水又止不住地流，白字一向是很乖又很懂事的，还是不要强求他的好吧，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方妈忍不住地想。

    来到学校，一心要找清欢的白字一进门就看到了她，脸上的淤青还在，呆在一把蓝色伞底下，被一个有点高的男生拥在怀里。

    一股莫名怒火怂恿白字扔下手中的伞，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清欢，你凭什么让她为你受伤？

    耗子警告似地说，松开手。

    白字不理会他，依旧固执地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清欢，恩？回答我。 #p#分页标题#e#

    清欢立即去捡起白字扔下的雨伞遮在白字头上，对他说，白字，不要这样。

    耗子最后一次警告失效，愤怒之下一记重拳，白字忍不住退了几步，鲜红的血从鼻孔流了出来，清欢一下子木讷的站在那里，如同木偶。

    白字站稳后再走近耗子，认真地问，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清欢？

    妈的，耗子提起一脚。

    白字摔在了地方，清欢脸色大变，转身对准耗子使劲一个耳光，厉声地说，你凭什么打他，谁都不可以打他。

    然后迅速跑过去扶起白字，捡起伞遮着他，搀扶地往学校外面走，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白字看到了爸爸。

    方爸用袖子插了插白字脸上的血，重复地问，是不是很疼啊，我带你回家。

    白字抬头看了看爸爸，然后低下头用祈求的口吻说，爸爸，我可以把清欢也带回去吗？

    方爸爸笑了笑回答，当然，清欢是你的好朋友，爸爸当然很开心她上我们家啦。然后看着清欢说，清欢啊，你好好扶着白字好了，我给你们打伞。

    两把伞带着三个人离开，只剩下雨声还在那里继续。

    八

    雨天总算过去，天空微露淡蓝的晴。

    白字和清欢做在天台上，手里拿着手机看着远方，间断性的说话。

    清欢，你还会去找他们吗，去找你心中要追寻的东西？

    还找个屁啊，全被你搅没了，只好安静阵子再说。

    呵呵，那，你搬到我家住算了，我可以帮你学点什么，你就当陪我学习好了。

    天，你成绩那好，还要我陪啊，算了，反正也是闲着，就当发发善心陪陪你好了，明年就是高三了，白字，你绝对不允许让我失望，要知道上天其实是对等的，因为在学习上成就了你，所以我注定要牺牲。

    呵呵！

    高三，那段闭门造车，枕戈待旦，还要定期出去巡查的拥挤生活，让时间溜得很快，好像是奋斗了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睡不止，就迎来了高考。

    白字平稳过重点，清欢由于天天被白字连哄带骗的学习竟过了大专的线，乐得她手舞足蹈地说，我也能上大学，老天真是没长眼。

    呵呵！白字在心里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白字拿出一看是清欢，谢谢你，白字，否则我不知道要流浪到哪里，其实也没什么好说谢谢的，如果没有你，我一样会走上自己喜欢的路，只是要多花点时间多承受点痛罢了。

    谢谢你，清欢，是你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快乐。

    拿成绩那天，他们又来到这里，这次还带了点零食，将双腿递给空中，来回缓慢摆动，双手捧着一个大杯的巧克力椰果奶茶，笑着看着夕阳一步步下山。

    时间就这样如同穿梭的风在指缝间流过，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