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我想到了遥遥无期

 

     掌灯人来相送,我却没有看她一眼。我知道,看,也看不清楚她的脸。她手上的灯一直照亮着我,也照亮我脚下的三步之内,却怎么也照不到她自己身上,照不清楚她的脸。我也知道,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她曾经说过,我就是她的路,是她的方向,不管我走了多远,去了什么地方,她都会一直看着我。
  她不说话,我也没有言语。这是一个沉默与不解并存的年代,言语只会遭来更多苍白无助的言语。我不说话,是因为我知道,我脚下的路和方向,将要延伸到无穷远处,而脚下所踩的,不过是方寸之地。
  这方寸之地,却让掌灯人固执地以为我是她的全世界。
  离开,我想到了遥遥无期。遥遥无期的过去,遥遥无期的未来。

  那些年,我是个渴望远行的孩子,我以为自己更需要外面新鲜的世界。雨季,黄昏,一个人撑一把油纸伞在河边放纸船。纸船是用玻璃纸折成的,透明。从小我一直就喜欢透明的介质,干净,赤裸,透过它可以看到背后的真实。而真实却往往是不能通过言语来表述,就如我渴望远行后目睹的世界无法通过语言来抵达,我只能把它们写在纸船上,然后让流水带着船儿飘走,满心的虔诚,如同春天盛开的蒲公英,梦想飞扬,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生根,发芽,开出花朵来。轻逸的纸船在毛毛细雨中渐渐湿透却不易散破,透过玻璃纸能看得见流水。我喜欢这一河的流水,它冲击出两岸的风景,把河岸冲击得有些残缺。我喜欢流水是因为水的流动,处处孕育着生命的力度,虽受河岸的束缚不受三步之限,依然能永不止休地向远方流畅。

  撑着油纸伞,我立在水边发呆,久久地才意识到天空在下着雨。我听见雨滴击打油纸伞的声音,连同水滴从伞骨滑落,落在我的手心,感觉冰凉而透澈。然而,我的雨伞不是透明的,我看不见天空,看不见雨滴是怎样击打在我的伞上,又是怎样在伞面上破碎,溅起水花。
  我把油纸伞放在地上,雨击打着我的身体,我便看见了溅碎在伞面上的水花。
  抬头我也看见了天空。雨中,黄昏,云层背后亮着弱光的天空。
  天色渐晚,掌灯人来了,她依旧掌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油灯是祖传的,用了好多年——她喜欢这些古朴的小东西,她说越是古朴的东西越是有神秘的魔力,能让人紧紧束缚在里面。她总是在夜晚点亮这盏油灯,在野外到处找我回去。我执意要把她的油灯放在我的纸船上,我也知道,那小小的纸船是放不下这盏油灯的,而我只是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给我,就像我一直想知道,她究竟会不会允诺我的远行。
  她究竟会不会给呢?我是多么的不想被这只能照亮三步之内的灯光束缚。
  掌灯人不说话。我看到灯光变得颤抖、微弱,我听见她的呼吸急促,我更看到温暖灯光以外的黑暗,让我感到恐惧。
  我转身就走。
  一些年以后,我再次转身,便像流水一样开始了我渴盼多年的远行。

  离开后的那些年,我就像自己那只年少折叠的纸船,在风雨里摇曳,漂泊着自己的生活。在纸船上看着生活这条路边流动的风景,我感觉到了疲惫。远行的路上,一个人的夜晚,会有些孤独,我会想起那盏照亮我的油灯,和那掌灯人。
  突然有这么一天,船随流水就漂了回去。我在黄昏的时候上岸,又看到了那盏油灯,还有那盏油灯下的掌灯人。一如既往,我看到掌灯人照亮的又是我,还有我脚下的三步之内。我想,或许很多年前她就已经习惯了每一个黄昏的时候,掌着这盏豆大的油灯到处找我回去,直到我离开,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变,所以,这一刻,她才会准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里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的平静,道路从一种泥泞踩出另一种泥泞,炊烟从一种缥缈飘出另一种缥缈,小河从一条道改到了另一条道。它们都在我的记忆里刻有太深刻的痕迹,即使今天见到它们换了些脸面,却依然亲切,依然清晰。 #p#分页标题#e#
  现在,我得再一次起航,离开。掌灯人来送我,依然没有言语,只把她手中的那盏点亮的油灯递给了我。我看着这盏豆大的油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我在外面飘泊多年,想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失去了,就回到这里,把这里当作最后的依靠,而我却从未曾理解过掌灯人的感受。
  那盏豆大的油灯,点亮了,灯火摇曳,这么多年,究竟凉了谁的手?
  我返回岸上,紧紧把掌灯人拥抱,她说,那年的雨季,也是黄昏,就在我转身的一刻,她已经忏悔没有把油灯递给我。
  转过身去,我哭了,想,灯光照亮的三步之内,言语也是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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