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读者寄来的,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拆开一看,大吃一惊,居然全是巧克力:块状的,袋装的,满满一小箱。有些包装上面还印着俄文字母。我大学被迫学俄语,那是找不着北的自卑四年。如今收到这被俄语包裹的来自陌生之地的礼物,心情很是诡异。仿佛那四年的岁月气息,全含在了小小的长方形里,只待剥开,就会劈面而来。
拆开一块,掰了一点含在嘴里。没有上好巧克力的厚度和沙沙的苦涩,甜腻浅薄,在舌尖上很快散去,只留下檐下雨滴般的芳香。
年少时,是自己买给自己巧克力,贫寒而又挑剔,在货架前徘徊良久,才会将某一块从陈列的一排中抽出来。钱包总是干瘪的,那份青春期喜悦却总是饱满的。
再大一点,是男生送我巧克力。不喜欢的人,就把他的巧克力分发给女友,喜欢的人,就留着独享。在某个清雨的午后,或者某个湛蓝的夜晚,临着窗户,一点点,细品爱的纯粹。
如今年华清淡,巧克力过分紧密的甜和热量,都被我视为大敌。倒是那些与巧克力有关的记忆,仍然不无香甜。
譬如J的巧克力。
J在北舞读书的时候,在央视拿过舞蹈大赛金奖,表面万千风光,内心风声鹤唳。从小父母离异,他靠母亲打零工养活。母亲又患有癫痫,偶尔发作时,他紧紧抱着她,泪水掉到母亲抽搐的扭曲的脸上。
读者C是在气温可以低到零下40度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当兵,茫茫大地除了牛羊,还是牛羊,信息匮乏,云走寂寥,能看到一本杂志也觉是天大的幸福。他喜欢我编辑的一些文章,并在第一封信中一一点评,字迹工整,行文漂亮。随信还附了一篇文章,回念大山里含辛茹苦、青灯坐晚的母亲,有些散文的清愁,铺成着军人孤寂又强硬的青涩美。我在匆忙之中回了封短信,告知稿件不太适合本刊风格,请继续支持云云。
谁知道,回馈,居然会是这样一盒从严寒之地飞来的巧克力。那封写于凌晨的信中,他对我的回函表示了诚挚的感谢。我在惊诧之余,久违的感动散发开来,碎成湖面点点金色磷光。
是怎样的孤寂苍黑之夜,会让人在隔绝喧嚣的万里之外,为一个陌生人细细装填着巧克力的箱子?
是怎样一颗纯净心,才会对这样屑末的温暖念念不忘,省吃俭用准备礼物,予以涌泉相报?
我总惦记着他为买巧克力花费不少,心存忐忑。回了信,又抱着两套文学丛书,穿越拥挤的柳絮飞扬的二环路,步入那间绿色邮局。在包裹单上,认真写下呼伦贝尔大草原,写下那位身着草原绿军装的年轻男孩的名字。
无比辽阔的北京城忽然小了,小得可以缩在一颗温情的心脏里——临近的旁人,呼吸都有了春的味道。
有时候,你以为温暖了别人,却是别人最终温暖了自己。
哪怕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有理由不回望停驻,安静感念,只为那一刻巧克力在唇齿中的回旋,如此芳香馥郁,好比最华丽的裙裾飞扬。